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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3.在饥寒的岁月里

  先是闹匪,接着又是火毒毒的大旱。

  战乱和灾荒交辗着,转眼就辗过好几个年头了。在北方广大的乡野里,不管是哪一座城镇乡庄,家家户户,全被辗得干干净净的,真可说家家无草,户户无粮。

  在牛家庄附近一带地方,旱灾是打头年秋天闹起的,整整一秋没见雨水,早秋、晚秋的庄稼,全被日头烤焦了,弄得颗粒无收,到了冬天,田地到处龟裂着,无法开耕点种麦子。眼看来年又是荒歉,愁结的眉影下面,一双双无神的眼空望着辽阔的天和地,对于饥寒疾病的恐怖,使人两眼青黑,连太阳在感觉里也都沉黯无光了。

  “天哪,这种日子,叫人怎么过下去啊!”

  风吹刮着,到处都是这种低沉的、叹息的调子。日子原就难过得紧,闹封锁一闹三四年,日常用品全见不着了,洋火、洋蜡、洋布、肥皂、煤油,磁制的碗碟、纸张……太多太多的东西,只有在当年的回忆里才有。一般人家,连一根针都成了宝贝,用过之后,放在鬓角擦擦脑油防锈,然后,把它插牢在玉黍蜀的穰子上,左邻右舍,缝缝补补,得借来借去的伙着用。十户有九户连菜子油灯都点不起,——因为根本没有食油。而人活着,叹息着,无论如何总还会撑着、熬着活下去的。

  沉默寡言的牛甲嫂,心里就横着这样一股求生的意志;也许是兵荒马乱,饥寒贫困的日月过得久了,使她觉得眼前的日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青青黑黑,空空荡荡,使人从那里面朝前飘过去。哪天熬到太平年呢?有时她也这么盼过,但那种盼望,总是微弱而遥远,彷佛盼与不盼,也差不了许多,闭上眼过日子还要好些。如果她朝回头想,抗战前,她还在家做闺女的时刻,日子五颜六色的,真好像一匹抖开的织锦,那些图案,那些错综的花纹,无处不显得艳丽神奇,射出洗亮人心的光彩。不必从头到尾连着想了,单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片段,就使人觉得有些飘浮不实,——人,竟会在那种仙境里活过?!

  家里开着一丬偌大的油坊,方形的碾油石屋在当中矗立着,前面两进五开间灰瓦房舍,是容得下牛车进出的通道和仓房,从四乡收购来的榨油作物:花生、黄豆、油菜子,堆积成山,碾出的油,盛装在竹编的,另以油纸糊成的油篓里,屯在仓里等待运销到邻近的城镇去。作坊两侧,是车棚和畜棚子,六合车一排排的放列着,牛车的木架和底板上,到处染着油渍,泛着油光。宅前宅后,空气里都是浓浓的油香味,甭说人吃油像吃水了,连拉油碾的骡子吃的都是冒油的豆饼。

  油作坊后面,隔着一道影壁遮掩的圆门,是自己的家宅,庭树庭花,掩映着花窗。娘的妆台上有一面高过人头的菱花镜子,边缘受了些潮,背面的水银裂出朵朵银色的花纹来,只有中间一块,裹在朦胧雾晕中,能清楚的映出人的脸。圆圆的脸,白生生的,颊面带着活动的水红晕,一笑,便牵出深而圆的酒窝儿来,眉梢眼角,融进生活里快乐的影子,有一股蜜蜜甜甜的气韵。

  在那种不知愁的年岁,日子是浸着人心的蜜汁,她穿着白地洒红花的衫子,一串串成熟的红樱桃,走着如同飞着,不是春天也是春天,风飘的衫襬,鼓鼓的兜着春情。油坊里那些粗嗓子的老油工们,最会拿人开心逗趣了,常会扯住人的小辫梢儿说:

  “哪儿跑来的?这么个白油油的小丫头,敢情是打油篓里捞上来的,掐到哪儿都会朝外冒油。”

  “吃油养大的小精灵,油光水滑还用得着说吗?”

  日子就算是唱着过的吧,一阵风来,那歌声也飘远了。十八岁嫁到牛家庄,做了牛甲的妻子,也已经十多年啦。当初的牛家庄,也跟油坊一样的繁盛,充满发旺的气象。乡下务农的村落,一般人只要看看麦场上的草垛子,就能分辨这个村落的贫富来。而牛家庄的草垛子,一座连着一座的,堆得比高屋基上的瓦房顶儿还高。丈夫牛甲家里田地不多,但也有七十多亩,都是上好的青沙地,一把能捏出油来,就是佃给旁人耕种,靠分租的粮也能过日子,何况年轻力壮的牛甲是个勤劳克苦的自耕农,常年把汗水滴在田里,收益更是可观。假如年成不荒不乱,说什么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等的光景,……天灾自古常常有,谁遇上了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人祸就不同了,鬼子、伪军、土匪,都是一些活活的人魔,人遇着他们,不论贫富贵贱,都是一样的了,你的家宅,他点把火就烧光,你辛苦收成的粮草,随他们任意征缴,老民百姓,变得猪狗不如,遇上这些人魔,死了也是活该。

  牛家庄曾被狠狠的搜劫过几回,家家粮瓮见了底,只有一汪塘的水没被他们舀干。除掉罹劫遭难的,凡是活着的人,都得忍受贫苦饥寒了。

  也想过回到娘家去找些贴补,谁知油坊被土匪扒平啦,连一只牲口都没有留下。日子长得很,不挨着也得挨着。村里老一辈的人比较有耐心,他们说:

  “活人的锅台上不会长青草,那些人魔,虽然能取走咱们的钱财衣物,牵走咱们的牛羊牲畜,但他们抬不走池塘,搬不动田地,只要有一两季点种和收成,人就饿不死了!”

  也不能说这话没道理,人是没饿死,但也饿得两眼发黑,两腿发软,走路都虚得打晃,尤其是瓮缺余粮,室无炉火的寒冬腊月,再连上青黄不接的荒春,人是抱着头愁着过的。

  “嗨,人祸不歇,荒旱连年,这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啦!”邻居葛二婶儿常这么叹着:“早两年,买不着新棉花,把老棉花重弹弹,也还凑合一套棉袄裤。如今,老棉袄里的白虱,生得一窝一窝的论碗装,不穿罢,又冷得慌,穿罢,肥了虱子瘦了人。”

  “嗨,能有一件漏油的破袄(棉花露在破衫外头,谓之漏油。)披披,还算是有福的呢!”村梢小屋里的聋老爹说:“冬寒大雪天,哪个村上没有穿破布条的娃子?手和腿冻得又青又紫,像剥了皮的枣木棍似的,活活沙沙出不了门,只有在草窝里蹲着。”

  提到穿破布条的那些娃子,牛甲嫂不禁呆呆楞楞的鼻尖发酸,乡下孩子夏天光身子的很多,那是为了习惯上的省布。早年寒冬季,即使贫苦人家不见新衣新帽,一件光棉袄也还是有的;如今洋布没了,连窄机粗大布也贵得吓死人,孩子大了,没法子光着身子过冬,只有找些碎布条子,结上许多疙瘩,套上头上,挂在身上,遮不遮,掩不掩的,有那么一点意思。一家如此,多家如此,便有人替这怪衣裳取个名字,叫做“一把伞”,当年,连花子堂里的乞丐,也没有穿得这样破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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