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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行万里路

  龙应台

  出国十年后,在纽约辞了职,卖了家当回台湾,朋友惊讶地问:真的回去?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不是为了爱台湾爱人民,也不为什么服务乡梓,造福社会;一个文学教授有多大能耐我没有把握,热情的高调唱来也不好意思。回台湾,只是很温情主义地想念夏日里恍惚飘漾的茉莉花香。

  为了采集印象,我们决定绕个大圈子回家:以台北做最后一站。从纽约出发,德国,是第一站。

  巴伐利亚

  在西德,我是常客了。每一回从美国飞来——不管是从平野辽阔的中西部或十里红尘的纽约市——一离开法兰克福机场,进入郊区。就冲动地想说:哎,德国怎么这么漂亮?!

  在美德之间每年来来去去,每一回都有这种感觉,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一次,我用心看着,突然有了领会。

  美国的壮阔得天独厚,自然景观从沙漠峡谷到鳄鱼丛林,变化无穷,不是小小的西德所能比。但德国的美不在它粗犷原始的大自然——千年的耕耘垦植,哪有“原始”的余地!德国的美表现在人们日常生活的环境里。

  野生红艳的罂粟花沿着公路密密地长着,高挺挺地在风里摇曳。从车里往外望。大地是一片绿色的绒毯,一波一波温柔地起伏。深绿的松树林衬着青翠的麦田,壮硕的妇女骑着脚踏车打田埂过,车后载着竹篮。山坡凹处就有个村落。先入眼帘的当然是教堂的尖塔。村屋红瓦的屋顶、白漆的墙,三三两两围绕着教堂。走近点,看见家家户户明亮干净的玻璃窗,窗内挂着雪白的纱帘,窗台上一盆盆火红耀眼的海棠花在绿丛中怒放。走走看看,家家都是清亮透明的玻璃窗,窗窗都有热闹鲜艳的海棠花。

  巴伐利亚的村落美得宁静,美得谐调。红顶的住家和山坡上的松林相映衬,像一幅画里不可少的两抹颜色。文明和大自然和谐地构成一个整体。

  美国的村镇一般就缺少这份谐调的美感。一片绵延的田野上会猛然冒出一栋孤立的住宅,车行数里,又有一家。即使在密集的镇里,住屋也各形各状,教堂三三两两的,格调不一。一体古色古香的老石屋旁,也许是座张牙舞爪的现代派建筑。美国的历史背景似乎也反映在它村镇的面貌中;这些村镇,就橡一群不同背景的人偶尔凑在一起,各造各的房子,各选各的家。结果呢?房屋街道虽然划分整齐,因为色彩、格调的各自为政,看起来就像一堆小孩玩过的积木,不经心洒了一地。

  相反的,德国人受一两千年共同历史文化的熏陶,在教堂尖塔、红瓦白墙和绕城的绿野中就现出一个整体的气质来。为了维持那份谐调的美感,德国政府对建筑有非常严格的限制。古屋不能随意拆除或改建,建筑的格调必须事先经过审核,在一个千年历史风格古典的村落里,譬如说,就不太能出现一栋光怪陆离的现代作品,以免破坏谐调。也因此,尽管经济、科技的发达,德国仍旧有许多城镇保留着中古世纪的风貌;石板路狭窄曲折,城墙上青藤蔓爬,绿苔斑斑,古意可爱。

  谁也买不到莱茵河

  这个国家环境的美好当然不是偶然的事。工业和都市的发展对纯朴的自然造成很大的威胁。为了保护环境,防止都市无限的蔓延扩张,德国人宁可牺牲一些个人自由。在住宅区外的绿野山林,即使属私人所有,地主也没有建宅的权利。相对的,在美国的限制就小得多。郁郁森林中买块地,谁都可以建造住屋。

  也许哈得逊河与莱茵河是个很好的代表。哈河波澜壮阔,气魄超俗,沿河却没有几段供人漫步赏河的小径。河滨主要是横七竖八的铁轨和黑漆漆的工厂。幽美的河岸不是没有,却多变成私人的住宅别墅。偶尔被一条幽深小径所吸引,踏青两分钟,林荫深处赫然已是侯门大院,“不许私闯”的牌子后面是隐隐约约的水光山色。

  莱茵河灵秀妩媚,沿岸工厂极少。据说从前铁轨也是沿河而建,但为了筑一条滨河的人行道,政府花了大笔资金将铁轨往外移上一大段,好让人无碍地欣赏河光水影。在这里,私人住宅也不能垄断山水,两岸的小径花木扶疏,绵延几百里,任何人都能来到水边,张袖捞一把莱茵河上的清风,探望河里洁白的天鹅,河边每一寸土、每一片砖,都属于渴望自然的大众。

  哪一个方式好呢?旅美的德国人批评美国人自私自利,不注重公众的福利。留德的美国人却抱怨德国的方式不尊重个人权益。一个朋友说:“有钱为的什么?就为了要买得起河边一块土地、一片森林,就是要凡夫俗子的大众不能进去,有钱才有意义。以德国那种限制,钱再多也没有意思!”

  因为我也是凡夫俗子中的一份,我不能不偏爱德国的环境。现代文明所制造的污染和紧张,使青翠的大自然成为仅有的安慰。在德国,我可以随兴踏进深邃的松林里,呼吸原始的气息;行到金黄色的麦田边,坐在青苔满布的石块上,可以望尽风动的草原,感觉混沌的自然与蒙垢的我毕竟仍是息息相通的一体。在我寻求野气的时候,我不愿看见“不许擅入”的木牌将山光占为己有,更不愿有铁丝网挡住我沾满泥草的行脚。

  台湾仍旧山明水秀吗?

  意大利

  出了德国南境,我们开进奥地利。奥国的边境守卫永远是最和善可亲的;与世无争的国家,谁来都欢迎。

  车子在阿尔卑斯山中蜿蜒而行,顺着淙淙的泉水。出了奥国,进入意大利。

  意国北角其实是德语区,一次大战前仍属奥地利,战后却被“送”给意大利,种下祸根。这些奥人不与意人认同,激进分子更采取暴力行动与意政府作对。许多男人胸前系着蓝布褂,外人看起来,还以为满街都是屠夫菜贩,其实那块蓝布是抗议的标志。

  我们的车子被一队全副武装、神情凶狠紧张的警察拦了下来,检查护照。华德告诉我:“他们在搜恐怖分子。”

  坐在啤酒店里,胖嘟嘟,系着围裙的女房东正在擦酒杯。

  “你喜欢意大利人吗?”我问她。

  她嗤之以鼻,用乡音很重的德语说:“谁喜欢他们?意大利人都是贼,又脏,住到哪,垃圾就到哪,乱七八糟……谁跟他们一流?!”

  在加油站碰到一个德国学生,正要到希腊去。

  “为什么不在意大利留几天呢?”

  他摇摇头:“没意思!到处都脏乱,我看了浑身不舒服。他们在公共场所讲话又大声,吵死了。到处都是脏、乱、噪音,受不了——”

  是德国人对意大利的偏见吧?!我想,意国也属高度开发国家,怎么会“脏乱”呢?

  离开冷泉淙淙的山区,进入真正意大利区了,交通突然拥挤起来,华德专心开车,我专心看窗外的景致,细细和德国比较——怎么愈看愈觉得像回到了台湾,意大利怎么倒跟台湾的景观相似呢?

  德国和奥国的公路上难得见到一株干枯的死树。他们有所谓“树医”,专门照顾生了病的树,死木破坏美感,所以大概一发觉就拔除了。进入意大利,马上注意到夹道的绿荫丛中一两株枯黄僵硬的树尸,大概站在路边也很久了,灰蒙蒙的。

  然后注意到垃圾:夹道的树下不是青翠的芳草,而是肮脏的塑胶袋、废纸、压扁的空罐头,在风里从路这头吹到那头。走近乡镇,发觉小河小塘里没有雪白的天鹅,只有积垢的死水,蚊蚋丛生。随便踏进路边的餐馆,嗡嗡的苍蝇爬在桌子上。挥走了又来。

  乡镇的景观也缺乏谐调美。绿油油的一顷农田中突出一栋冒烟的工厂,过了工厂也许有几排住家,住家旁又可能是嘈杂的商店市场。房屋的格调也参差不齐;一栋青藤蔓布的古屋旁站着一片四方块、涂着水泥、军营似的丑陋楼房,接着一座太空舱似的现代艺术。如果说美国有些乡镇风貌像散置的积木块,那么意大利今日的村落就橡不留神打翻了的棋盘,一地的乱七八糟。

  很明显的,意国的建屋限制和分区(Zoning Law)大概不太严格,使都市肆无忌惮地往郊区延伸,且是没有计划地延伸,结果呢?放眼看去,看不见整片青翠连绵的旷野,也不见谐调美好的村落,只见张牙舞爪的都市建筑把田野割碎,一片很碍眼的杂乱——我突然发觉意大利和台湾貌似的原因了。

  意国的一些著名古城——罗马、佛罗伦斯,或是出了罗密欧与朱莉叶的Verona,都保存得非常完美,水城威尼新的灵秀更令人心仪;为什么现代所建的环境却如此杂乱粗俗、如此缺乏美感和气质?悠久的文化对现代的意大利人没有潜移默化的效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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