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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格尔尼卡的老橡树

  巴斯克的古都格尔尼卡
  议会和老橡树
  改革过程中的“埃塔”恐怖暴力
  我们到了小山村伊利扎德
  军人表现自己的不满

  苏亚雷兹领头的民主联合会,由一些小党派联合,本来就没有明确统一的政纲。在民众害怕激进派的时候,他们的胜利和中间派形象有关,更和苏亚雷兹的声望有关。1979年后,他们开始政党建设,内部就出现分裂。苏亚雷兹坚持中间立场,党内不同意见难以妥协,拉出去另立门户。分裂削弱了自身力量,也在支持他们的民众中造成困惑。这时,聪明如苏亚雷兹不会不明白,他政治上的好时光来日无多。

  西班牙内部有一个老大难问题,那就是巴斯克独立运动的激进组织“埃塔”的暴力恐怖活动。改革一开始,苏亚雷兹没能成功解决巴斯克问题。苏亚雷兹在巴斯克问题上,究竟犯了什么错?史学家对此讨论很多。可最主要的原因,恐怕不是在苏亚雷兹,而是在巴斯克本身。

  巴斯克内部在民族诉求上,从来不统一。苏亚雷兹找不到一个所有巴斯克人都服膺的精神领袖,没有能够一锤定音的谈判对象,也就无法一劳永逸地杜绝巴斯克的暴力。他能和巴斯克温和派达成协议,却不能让激进派满意。面对“埃塔”的暴力活动,中央政府若保持强硬,监狱里就会关更多的“埃塔”恐怖分子。独裁者的特点,是重权力轻人权,西班牙在佛朗哥时期,监狱的人权状况很差。改变这一状况也需要时间。每当传出监狱里对“埃塔”囚徒有虐待行为,不仅马德里政府灰头土脸,“埃塔”在巴斯克地区得到的同情也越多,要求大赦的呼声会更高。如果政府软弱,“埃塔”暴力的受害者就会愤怒。特别是军队和民卫队里的军官,眼看着同袍被杀被伤,政府却一味退让,当然对政府不满。

  朝野对话,必须是一种互动。在野一方的单方面理性忍让没有用,在朝一方的单方面政治开明也没有用。需要的是一种配合。在双方缺乏信任,又有无法解开之死结的时候,真是困难重重。

  认识巴斯克,在西班牙是一种特殊经验。

  我们到达毕尔巴鄂的第二天,就先去了巴斯克的古都格尔尼卡。去那儿很容易。我们原本打算坐火车,可火车站的信息中心说,还是汽车班次多,更方便。汽车站就在火车站大墙外面的马路旁,等在那里的时候,就仔细打量街道两边毕尔巴鄂的房子。这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建筑细部做法,那些多层公寓,大量使用木质外装修,后来我们留心了其他街道,发现这种建筑处理手法,在毕尔巴鄂很普遍。这样的外墙处理效果非常典雅,可是保养应该很费心。

  行进在毕尔巴鄂去格尔尼卡的路上是一种享受。山区景色迤逦,偶尔出现的人家,总是点缀在最合适的位置,岂一个“秀”字了得。格尔尼卡作为城市,才一点点大,却是巴斯克的精神核心。在整个西班牙,大概巴斯克是最注重宣扬自己的地区,他们称自己“小国家”,这是我们在格尔尼卡的旅游手册上读到的。

  在格尔尼卡游览非常省心。不仅因为它小,还因为它管理良好。车站不远就是旅游信息中心,提供印刷精美的免费旅行资料。巴斯克的西部,有着全世界闻名的基督教圣地“圣地亚哥”。每年有不计其数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而且大多长途步行朝拜。因此,那里还提供精美的朝圣手册,介绍步行朝圣线路的资料。信息中心的工作人员都能说英语,我们特地问了有关巴斯克独立运动的问题。这位女士显然并不赞同独立,她认为这不是巴斯克地区大多数人的主张。可是在格尔尼卡博物馆,另一名年轻女孩的看法却截然相反。

  格尔尼卡博物馆前的小广场非常漂亮。广场中心是持剑站立的特约大公(Count Don Tello)雕像。这位大公在1366年成为以格尔尼卡为首都的自治国家的“国王”。

  在格尔尼卡博物馆看了展览之后,我特地回去再提问:展览中内战前的历史,不是极左就是极右,假如极左获胜,你对国家民众的前途是不是看好呢?年轻女孩说,那不管,反正反法西斯总归不错。那头是法西斯啊,你说怎么办?我笑笑,和她告别。

  在格尔尼卡的信息中心门外,地上镶嵌着一块瓷砖,是非常漂亮的橡树叶标记。然后,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个。你再对照拿到的游览路线介绍,可以很轻松地在格尔尼卡绕上一圈,路线的沿途就是值得一看的地方。这种地面标记很多地方都有,我们在波士顿也见过。可是,重视细节,追求细节的形式美,把一块小小的地面标记,都当作艺术品来考究,这却不是在哪里都可以看到的。

  橡树叶,是巴斯克人的最神圣标记。我们注意到,甚至他们警察的肩章都是一片绿色橡树叶。格尔尼卡是巴斯克引以自豪的社会制度传统的源头,是他们的精神起源。再追下去,就要追到格尔尼卡的一棵老橡树。今天,它就在格尔尼卡议会大厦旁。巴斯克人语言独特,和任何一种欧洲语言都挨不上,据说是世界上最难学的一种语言。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在十万年前来自一个不为人知的遥远地方。而这些古巴斯克人可能在七千年前,已经在说着他们的巴斯克语。在十三世纪,他们虽然服从卡斯蒂利亚王国,却从国王那里拿到了自治章程(fueros),合法自治,所谓“古法时代”。

  巴斯克人说,从十三世纪自治之后,他们就建立起了民主政府,民众代表定期在一棵大橡树下议政议事,决定国家重大事务,这是他们非常独特的民主制度。这棵老橡树的位置,就在今天格尔尼卡议会大厦外面。

  乍一听,真的很惊讶,觉得这个民族格外了不起,比西班牙的其他地区先进多了。站在这棵老橡树前,细细一琢磨,就明白这说法也是也不是。想明白这个道理,是由于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曾经见过的中国贵州侗族鼓楼,以及侗族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突然恢复的一些古制。中国的西南少数民族,常常有类似鼓楼这样的公共场所。假如按照现代语言去解释,你可以说,鼓楼相当于他们的议会庭。在古代,他们的人民代表寨老们,定期在鼓楼“议政议事”,决定大计。

  你可以说“是”,因为这是最早的民主雏形;可是,它又“不是”如此独特。巴斯克人是用现代政治学的语言来描述和诠释它,给它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巴斯克的文化状况和中国侗族这样的边远少数民族有一点非常相像,就是它的文字出现得晚。据说它的第一篇文字出现在1545年,那么真正的文字普及也一定非常晚,因为巴斯克地区直到二十世纪初才有了第一个学校。学校开学刚几十年,1939年佛朗哥就禁了巴斯克语,一禁就是三十六年。巴斯克曾经是相当蛮荒和古朴的地方,它的民间传统运动就是伐木比赛,弄几大段木头,比赛谁先砍断,再有就是比赛搬大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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