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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告别科尔多瓦,坐上北上的火车。一路上又是安达卢西亚和拉曼却的壮阔景色。还经过了无数的橄榄树林,那是我们已经熟悉了的干旱,干得连草都不生,银灰色的橄榄树下,就是裸露的土地。也有稀稀拉拉的松树,可是,就算绿,也是干乎乎的绿。中午时分到马德里,我们必须在马德里换车站,转上去巴斯克的火车。好在两个车站之间有地铁相通,不用出站,时间也不紧。

  就在半途,我们经过古城布尔戈斯(Burgos)。远远地,可以看到安葬着中世纪西班牙战神熙德的教堂。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下去。

  继续北上。山,渐渐地更高了,到下午,却好像是有一支水彩笔,沾着绿色,轻轻抹了一下大地,出现了一丝淡绿。不在于绿,而在于那份滋润。这水绿润色,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渐渐地,铺满了车窗外的山坡田野。在西班牙那么多天,我们第一次感受到空气蕴涵了水分。傍晚时分,眼看暮色降临,火车开始吭哧吭哧地在山里爬了,车窗外已是一片浓重绿色。我们进入北方巴斯克地区了。这里气候湿润,水草丰茂,树密林深,和我们几十天来看到的西班牙,完全不同。天黑下来,车窗外是稠密的灯光,那应该是城镇。可是,不是一个城市,也不是几个小镇,那是一片连着一片,没有尽头的光亮接着光亮。巴斯克是富庶的,我们还没到,就信了。

  火车开进了毕尔巴鄂。下车后,站台尽头迎面就是一幅巨大的彩色玻璃画,占了整个火车站大楼的一面,色彩绚朗而饱满。彩色玻璃画的感觉,是在别的画里找不到的,它本身就在发光,每一块色彩都是发亮的。画上风景,却很富民粹精神:天空、云彩、山川、树木、河流、桥梁,推着斗车的健壮矿工,牵着耕牛的憨厚农人;那湍急的河中,奋力划桨的水手,洋溢着劳动者的豪情;人,强壮而挺拔的巴斯克人,他们的家园,矮矮的民居,一座又一座高高的教堂,中间镶嵌的那个大时钟,像太阳一样夺目。我们马上注意到,就在这“太阳”下是一个精美纹徽,很意外地发现,那个王冠,那个盾形的纹饰、狮子、城堡,对称的柱子绕着红色的带子,我们很熟悉。它,象征着西班牙,那是西班牙王徽。

  已经是夜晚了,在车站大厅里,先花几个欧元买了一幅大地图。车站里有旅行信息中心,问了那里的女士,她给我们在地图上画出古根海姆博物馆,指出老城的方向。

  出车站不远,就是毕尔巴鄂河。这儿的街道、大楼、路口和这条河这座桥,在夜间像极了上海苏州河上的四川路桥,一瞬间似乎感觉是站在四川路桥下的邮电大楼前,只是这里的高楼更多一些,灯光更亮一些。

  过了桥,再过一条有轨电车街道,就进了围绕主教堂的老城区。进了老城区的小巷,才领悟现在虽是入夜,对西班牙人来说正当热闹时。小巷里店家灯火通明,人潮汹涌,特别是小酒吧,溢出店堂,挤得小巷一节一节水泄不通,似乎人人都在喝,个个都在放声说话,热闹非凡。对我们来说,夜深了,先要找旅馆住下,当然,要便宜的小旅馆。

  我们已经有经验了,老城是小旅馆云集的地方。而且,在西班牙找旅馆,要找“H”这个字母的标牌,那是旅馆(Hotel)的意思。在美国,公路上的“H”是表示附近有医院(Hospital),完全不一样。可是,我们转了几条街,一个“H”也没看到,凭经验觉得这绝不可能。老城区不可能没有小旅馆。只好想办法问了。好在,总能碰上懂英语的人。伸手一指,这就是。这是一个招牌,上面一个“P”。在美国,这街道上的“P”表示停车场(Parking),偏偏在毕尔巴鄂,这“P”是寄宿舍(Pension)。寄宿舍,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小旅馆啊。这才发现,“P”,到处都是。

  不过毕尔巴鄂的寄宿舍和小旅馆还是大不相同。寄宿舍是以前的公寓大楼改建的。上海的苏州河边,以前也有很多这样的公寓大楼,楼层高敞,长长的走廊,打蜡的硬木地板,阳台上是铁花栏杆。毕尔巴鄂老城的公寓大楼,现在仍然是住家的公寓,只不过部分房间,有时候是一层两层,改成了给旅行者住的寄宿舍。我们按电铃,“敲”开一个有寄宿舍的大楼,一进门就是个“很奢侈”的大进厅空间,很气派的老式雕塑,和我们习惯了的小旅馆很不匹配。楼梯宽大到豪华的地步,上得三楼,进一大门,里面别有洞天。见了寄宿舍的管理人员。一开口,完了,她的英语恰和我们的西班牙语一样,完全不足以沟通。我只是隐隐约约明白,住宿有问题,因为老太太在摇头。这可是巴斯克的半夜,我们还能去哪儿?

  这时,来了一个刚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女孩,感谢上帝,是美国人。马上为我们翻译开了,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加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这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是,今天能住,明天以后的房间都订满了。原来,明天是西班牙国庆节。我们问女孩她说的是不是巴斯克语,“不是,是西班牙语。”她告诉我们,这里的人一般都说巴斯克语,可是像小旅馆这样的“对外机构”,都能说西班牙语。而英语一般都不行。记得在巴塞罗那,小旅馆都懂法语,可是英语也不通行。

  里面是长长的走廊,集中几间公共小浴室和公用厕所。住房宽宽大大,有小阳台。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忘了明天的住处还没有着落,倒头先睡了。

  一早起来,老太太比比画画,说是可以住下去了。我们高高兴兴交钱,背起出门的背包。

  这才发现毕尔巴鄂和上海的差别——河水环绕的老城之外,是晴朗的、有雾气的、深绿湿润的群山。

  河边小广场之上,高扬着一面红底、白色十字架、绿色斜交叉条纹组成的米字旗。这是巴斯克民族主义的创始人阿拉那(Sabino Arana)亲手设计的巴斯克的旗帜,那还是1894年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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