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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巴斯克人想要把自己的古代传统和现代自治,连续得天衣无缝,那棵老橡树就变得万分重要。十三世纪的老橡树已经寿终正寝,巴斯克人说,他们种下接替的年轻橡树,就是那棵十三世纪老橡树的种子培育的,是一脉相承。橡树本是高龄巨木,可惜这棵年轻橡树,在正当年的时候染病,不久后枯萎死亡。巴斯克人在它残留的枯干周围,盖起了一座圆亭,把枯树作为圣物保存,时时刻刻有穿着制服的武装警卫看护。同时,他们又用这棵树的种子,培育了新的橡树。在议会大厅侧面的展览厅里,整个天顶玻璃画,就是让巴斯克人骄傲的老橡树所象征的十三世纪“民主议会”。

  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就是说明他们不仅是独特的,而且他们的独特之处是连续的民主政治、自治,自成体系。

  然而,巴斯克确实有它非常独特的地方,那就是它富产金属矿藏。在过去一百多年里,巴斯克以冶金业和造船业为龙头,突飞猛进。从一个渔夫山民的贫困地区,突然变成西班牙最先锋的地区。毕尔巴鄂就是一个典型。

  就像一只孤远的、独特的、突然冲上天空的雄鹰,它冒出念头要独立,好像也很自然。

  西班牙民主改革中,巴斯克成为最大难题。1978年制宪,巴斯克的最大政党(PNV)参与了起草宪法过程,却在国会表决时退出。宪法公投的时候,西班牙民众的投票率是百分之六十七点七,巴斯克地区却只有百分之四十八点九。可是就像我们看到的,巴斯克并非人人要独立,有不少民众,他们的诉求只是高度自治。在冒着大雨参加宪法公投的巴斯克人中,高达百分之七十六点四六的人赞同新宪法,也就是赞同巴斯克是西班牙王国的一个自治地区,而反对独立。

  在这种民众分裂的情况下,“埃塔”这样一个人数不多却能量很大的暴力恐怖组织,就变得很关键。因为他们毕竟是巴斯克人,而他们的对立面是西班牙政府。如果冲突发生,他们很容易获得巴斯克这样一个“离心地区”的民众同情。民众虽然大多不赞同恐怖行为,可是一旦政府镇压,民众又会本能偏向“自己人”。中央政府投鼠忌器,左右为难。而留给苏亚雷兹的时间,却不多了。

  苏亚雷兹是个政治开明的人。对待巴斯克民族主义,苏亚雷兹认为,问题的最终解决,离不开中央政府和巴斯克地区政府的对话,也离不开和巴斯克民族主义政党的对话,甚至离不开和“埃塔”的对话。为对话开路,又很难避免要有条件地大赦被捕的“埃塔”成员。苏亚雷兹这种思路,使得原来体制内的保守派非常愤怒,特别是军队。他们的反应也很自然,他们认为,苏亚雷兹姑息“埃塔”的犯罪活动会导致西班牙王国被肢解。军内保守派特别耿耿于怀的是,苏亚雷兹曾经承诺不让共产党合法化,结果共产党合法化后参选,在国会有了合法席位。他们把苏亚雷兹看成旧体制的叛徒,是西班牙一切问题的头号罪人。

  “埃塔”的暴力恐怖活动,在政治改革的几年里从未停息。在此之前,它的民族主义诉求,和反佛朗哥独裁、反暴政相连。现在,随着西班牙民主转型完成,“埃塔”的形象日渐清晰,它是和民主西班牙政府对抗的分离组织。这样,“埃塔”获得巴斯克民众的支持在减少,开始走向边缘化。它原来在巴斯克地区向商界强收“革命税”,以维持经费。现在,越来越多的商家开始拒缴革命税。为了吸引目光,“埃塔”的暴力恐怖反而升级。

  七十年代,“埃塔”平均每年杀死近一百人。1980年的前十个月,“埃塔”的恐怖活动造成了一百一十四人死亡,平均三天就有一人被杀死,其中包括五十七个平民,二十七个民卫队,十一个军官和九个警察。10月31日,“埃塔”暗杀了一个法律教授,因为他是苏亚雷兹的民主联合会候选人。11月3日,“埃塔”用机枪杀害四个民卫队成员、一个巴斯克地区合法政党PNV的成员。

  整个1980年,军队谣言不断,说有些军官已经忍无可忍,要采取行动来强迫苏亚雷兹下台,甚至干脆就把苏亚雷兹杀了。在十月底的暴力事件后,苏亚雷兹没有出席受害者的葬礼,触发了自己党内的强烈不满。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苏亚雷兹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公众场合,似乎和西班牙社会面对的问题渐行渐远。在大众眼睛里,西班牙在1979年以后的问题,苏亚雷兹是有责任的。

  1980年10月23日,四十八名儿童和三个成人,在巴斯克地区一个村子里因燃料爆炸事故而丧生,同时,“埃塔”又杀害了三个巴斯克地区的民主联合会成员。王后索菲亚闻讯立即飞往巴斯克,和受害者家人待在一起,安慰悲伤的村民。可是苏亚雷兹却仍待在自己的官邸,在大众眼睛里表现出难以理解的冷漠。大众并不知道,这时候苏亚雷兹的健康状况出现了问题。

  在格尔尼卡议会庭,我们在即将关门的前一刻恰好赶到。这个议会庭从外观上看十分朴素。里面却庄重而古意盎然。议会庭里面空空荡荡,却恰好有一个巴斯克教授,带了两个英语国家的客人来参观。我们也就顺便听了一些他的介绍。记得他说,直到今天,巴斯克还是个很特殊的地区,它是今日西班牙最政治化的一个地方。当时,我们还没有很深体会,直到后来在毕尔巴鄂,在这样喜气洋洋的现代化都市里,几次看到墙上黑色油漆的“埃塔”标语,才理解教授的意思。

  苏亚雷兹在1979年后突然边缘于政治舞台,后人写的书里原因说法不一。从军队的敌视、保守派的反对,到他善政治而不善经济,善过渡时期策划而不善稳定时期管理,人们作出了种种猜测。其中有一个纯属私人原因,苏亚雷兹受持续性牙病的困扰,消耗了他的精力。现在,他面对内外的反对和抱怨,站在台上勉为其难。他是一个理解民主体制的人,此时终于急流勇退,起意辞职。他对身边的人说,我的高帽子里,再也捉不出兔子来了。

  西班牙的局势因为“埃塔”恐怖活动变得紧张。不管怎么说,面对连连的恐怖袭击,政府表现无力。1981年1月5日,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新年致辞,劝告军队不要干预政治。此前圣诞节,苏亚雷兹按惯例访问国王。他们讨论了西班牙面临军队骚动的可能性。苏亚雷兹通报了自己的想法,告诉国王,他没有政治上的斗志了。23日,据传有十七个老资格的将军聚在一起,讨论是不是要根据西班牙军人的传统责任,以军事行动来干政。国王正在外地打猎,闻讯赶回马德里,安抚这些愤怒的军官。29日,苏亚雷兹宣布辞去首相。他在讲话中说:“我不愿意让民主政权再一次成为西班牙历史上的昙花一现。”他后来否认他是在军队压力下辞职,但是,这句话无疑在比照1936年第二共和的覆灭。

  苏亚雷兹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在西班牙追求强大的百年历史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和盲区。后人能够看清的事情,身处其中可能参不透。佛朗哥不可能去做苏亚雷兹做的事情。这就是老一代人的大限。可是,并不是所有新一代人都有勇气和能力改革,改革需要将个人置之度外的人格力量,也需要有能力看准和抓住时机。苏亚雷兹具备这样的条件和能力,完成了西班牙人等待了一百年的变革。现在,是他离开这个舞台的时候了。

  当我们在西班牙旅行的时候,还能够不时看到和苏亚雷兹一起展开改革的人的名字,特别是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声望正隆,可以说是人人赞扬。回来后,我们注意到,右翼领袖佛拉加还在政治舞台上活动,原共产党总书记卡利约还活着,还能听到他的消息。我们却打听不到苏亚雷兹的消息。直到2005年3月,苏亚雷兹的儿子向外界披露,苏亚雷兹多年来患有老年疾病。现在和将来的西班牙人,都会记得苏亚雷兹任首相的那五年,唯有苏亚雷兹自己,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是西班牙首相了。

  苏亚雷兹宣布辞职后,国王任命了一个临时首相。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激怒了军内早就不满的军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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