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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5月22日,委员会在教育制度上陷入严重僵局。这天晚上,民主联合会的四个代表、社会党四个代表相约在马德里何塞·路易斯饭店会面,在饭桌上讨论分歧。两大党都算中间派,但前者偏右,后者偏左。这顿饭吃得通宵达旦,到第二天清晨达成了一系列妥协:所有涉及宗教问题的分歧,包括教会的独立、教育、离婚、堕胎问题,都达成了妥协;对劳资关系,对拒绝参军的良心反战者,对政府在经济中的作用等,也达成了妥协。尽管另外两党没有参加这次“何塞·路易斯之夜”,却预先和他们通过气,并且得到这两个政党的支持。他们承诺,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认可两大党达成的妥协。

  经过一百四十八个小时的议会辩论,总计一千三百四十二次演讲,议会宪政事务委员会终于在6月20日完成了修改稿。

  7月份,“求同联盟”七君子已经工作了整整一年。议会对最后修改稿进行了审查、表决。只有两票反对,十四票弃权的主要是右翼人民联盟的代表。宪法文本给送到参议院,参议院通过时做出修改。议会再将这些修改结合到原先文本中。

  首相苏亚雷兹对议会说:“宪法,作为民族和谐的表达,必须通过一致认同而达成。”

  1978年10月31日,宪法文本终于以压倒多数通过。在最后投票中,五个右翼人民联盟的代表和三个巴斯克代表投了反对票,十二个巴斯克代表缺席弃权。

  西班牙制宪的成功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它们跨越了许多认识的、利益的沟坎。当年,就是这些迈不过去的沟坎,酿出内战。今天,西班牙在证明,历史记忆也可以起到正面作用,他们在吸取教训。制宪期间,西班牙左右各党派都在以历史记忆为鉴,促使和解。西班牙共产党的领袖们,在制宪过程中一再发表文章和演讲,回顾并一再坦率承认第二共和时代自身和其他政党所犯的错误,回顾内战对西班牙带来的破坏和灾难,回顾因内战而推出的独裁对社会发展造成的停滞、障碍。正是历史,促使西班牙政治家,无论有多大的分歧,终于没有放弃努力,得到了一部宪法。

  我有时候想,激烈争执后妥协的宪法,比没有争执的宪法要靠得住。一个社会不可能没有矛盾和冲突。要是不浮上表面,不是被一强势压死,就是大家不把宪法当真。西班牙人在制宪过程中争个面红耳赤,这表明以后他们是打算认真实施的。

  1978年12月6日,西班牙全民公投通过宪法。百分之六十八的选民参加了投票,其中只有百分之七点二的人投反对票。1978年12月27日,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签署宪法。西班牙王国的君主立宪制度正式确立。

  此时此刻,人们会想起,西班牙共产党总书记卡利约在一次呼吁支持宪法的群众集会上的话:“今日西班牙之民主,尽管还丑陋,却要比那埋葬了的过去,好一千倍!”

  西班牙宪法于1978年12月28日生效。同一天,首相苏亚雷兹发表电视讲话。他在电视上宣布,他已经请求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下令解散议会,启动新的选举。这具有象征意义,这是在制宪以后,按照新宪法规定实行的第一次选举,具有更确定的合法性。通过这次选举,苏亚雷兹本人从1976年国王个人任命的首相,到1977年第一次大选当选的首相,再变成制宪以后按照宪法规定当选的首相。这一变化将象征着西班牙从君主制转变成君主立宪制。

  1977年第一次大选后,就在西班牙国家范围内形成左右对称的两大党两小党竞争的局面,大党一左一右处于中间地位,形象更温和,小党一左一右处于两端,形象更激烈和极端。这种温和和极端,既是政党本身党纲诉求的结果、是自身的选择,也是历史的遗产,是民众的历史记忆。

  1979年大选,没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原来的四大党派,三个选票微升。明显失落的,是右翼的人民联盟,选票从1977年的百分之八下降到百分之六点一,议会席位从十六席下降到九席。民众仍然倾向于温和的中间党派,既要开明改革,又要保障民生和稳定。最醒目的对比,是共产党选票的微升和右翼的人民联盟选票的下降。

  这当然和两党的形象调整有关。1977年选举后,共产党在卡利约领导之下,明确地表示支持民主进程,和以往的形象渐行渐远。这是1979年共产党在大选中成绩显著的原因。但是,内部责难和分裂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八十年代,西班牙共产党分裂为几个党,在全国范围内分量下降。

  右翼的人民联盟,经历刚好相反。他们聚集着一批佛朗哥时代的官员。“运动”解散后,原来“运动”旧部也加入进来。他们在佛朗哥死后失势,国王和首相显然都不喜欢他们。此刻,反而是右派们感觉自己受压制,感觉西班牙社会把佛朗哥看成一种“原罪”。他们认为,民主化的结果在完全否定佛朗哥时代,民众义无反顾地抛弃佛朗哥是不公平的。1977年大选后,他们以为,这都是左派“宣传”的结果。他们想扳回来。

  于是,1977年后,人民联盟中的一些激进分子,走了一条相反道路,表现得更为激进。在公众集会上,带领追随他们的民众,呼喊“佛朗哥,佛朗哥!”其结果是,1979年大选他们几乎被选民们抛弃。

  新制度的特点,是唯有自己才能判自己的政治死刑。只要你有能力反映民意,做民众的向导,早晚有一天民众还会追随你的。从这次惨败开始,右翼开始学着适应游戏规则。他们仍然有上台唱戏的机会。

  西班牙完成了政治制度的全面转变,确立了新的君主立宪制。这是苏亚雷兹个人政治生涯中值得骄傲的成就,也是西班牙大众和政治精英的共同意愿。回想起来,能在短时期内完成转变,也离不开佛朗哥时期就已经开始了的,西班牙对为赶上时代而做的长期准备。佛朗哥是一个独裁者,可是西班牙在佛朗哥时代的前期和后期是不一样的。在佛朗哥生前,西班牙已经是一个经济发展、开放的国家。在变革进程开始的时候,体制内的佛朗哥旧部,不是顽抗变革,而是率先组党。这一刻,你不能不想到,他们的领袖佛拉加在1966年就推出了取消预先检查制度的新闻法。

  自由的空间大了。可是自由和秩序往往是互为代价的。政治改革是一个解禁过程,会带来极大的社会变化。尤其在刚刚开始的时候,社会的调节,根本跟不上变化的速度,人们无法适应。在这个宗教根深蒂固的国家,“突然间”,历史学家评论说,西班牙人“把重获自由当作一种发泄”,不仅色情刊物泛滥,而且社会治安直落谷底,刑事案直线上升,警察束手无策。出租车不敢搭载单身客,怕给“干掉”。在瓦伦西亚和巴斯克地区,则恐怖活动日益猖獗。

  真正的考验,是在制度转型以后。就像必须生一次大病一样,活过来,改革才像获得免疫力之后的婴儿,算是能够长大了。在1979年大选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这一切都如期发生了。

  这次考验,围绕苏亚雷兹而发生。起因就是在整个民主化过程中,始终显得“别扭”的巴斯克地区。

  虽然时间紧迫,可是在心里,我们一直在为去巴斯克的行程准备理由。它在北方,很远。可是,正因为远,没有去就很不甘心,觉得这是西班牙非常重要的一块土地,应该踏踏实实在上面走过,才比较放心。再者,后现代建筑思潮之后,我们最想看一眼的闻名世界的未来主义建筑古根海姆博物馆,就在巴斯克的毕尔巴鄂(Bilbao)。还有,就是“埃塔”和巴斯克独立运动,声名在外,我们实在好奇。

  在塞维利亚,我们把以后各程的火车票一次全部买妥。买票的时候语言不通,就在纸上写明:日程、地点。地图上,毕尔巴鄂有并列两个地名,先是Bilbo,再是Bilbao。我们写了Bilbo。售票员是个面善、耐心的中年人,看着地名开始摇头:没这个地方。我们只好干脆掏出那张巨大的西班牙全国地图指给他看,于是他写下来:Bilbao。我们笑起来,这又是巴斯克语和西班牙语之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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