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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当然,洛尔加想回家也有充足理由。他出名之后,他的家乡把一条道路以他的名字命名,家乡曾经很为他自豪。就在这一年,1936年的新年,他还收到过乡亲们集体签名寄来的热情洋溢的新年贺卡。再说,就在那几天,格拉那达选出新市长就是个左翼,还是他的妹夫。他总觉得,安达卢西亚是他的家,格拉那达是他的家,他就像一只鸽子,在外面受了惊,就赶紧飞回有父母的窝里,头埋进父母的翅膀,也就踏实了。

  1936年7月13日,洛尔加和一个朋友一起吃饭,他充满恐惧预言般地说,“这块土地将布满尸体!”他告诉朋友他决心回格拉那达去。当天晚上,朋友把他送到车站,为他安排卧铺。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有个人经过他的车厢。只见洛尔加迅速转过身,惊慌地做着手势,驱魔似的叫着“蜥蜴,蜥蜴,蜥蜴”。朋友问他,这是谁?洛尔加告诉他,这是格拉那达的一名议员阿隆索(Ramon Ruiz Alonso)。看到他,洛尔加明显地感到不安和慌张。

  洛尔加到家的时候,格拉那达的报纸还报道了“洛尔加回乡”的这一“名人行踪”。初到的两天,他和事先赶到格拉那达的父母会合,和朋友重聚,心情开始放松。可是,格拉那达的形势其实不比马德里轻松。格拉那达虽然是个传统的保守地区,可是左翼声势也在日益壮大,就在那年三月,格拉那达的一次左翼示威,就砸毁了两个教堂室内的全部设施,抢劫了右翼组织的一些领头人,毁掉了天主教堂伊莎贝拉的“圣物”。天主教的日报《理想》被捣毁了。当时右翼也只能忍气吞声,新当选的格拉那达市长和省长都是左翼,也说明了左翼在这个地区的势力不凡。

  可是,越是力量对比不相上下,越是从一开始一方就有显示强力、实施压迫的动作,在另一端决心反扑也有能力反扑的时候,也会特别残酷。因为你死我活的架势已经放在那里。洛尔加回家只有三天,佛朗哥就起事了。这个地区和马德里不同的是,大多数军人最终站在保守叛乱的一边。7月20日,格拉那达的士兵们就离开军营,宣布站在佛朗哥一边,并且占据了政府大楼,逮捕了左翼的主要政府官员。7月23日,整个格拉那达都在右翼手中了,可是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胜券在握的,因为当时格拉那达是在左翼势力的包围中。

  就在这个时候,打着长枪党旗号的各色群众组织蜂拥而起。完全就像马德里这样的左翼地区无政府主义的群众组织一样,只是攻击的对象不同。而不论是马德里的共和政府,还是右翼叛乱的临时政府,都对这样群众组织带来的地区恐怖不加控制,或者无力控制。左翼右翼都从监狱里“救出”了他们曾经犯罪的同道,其中一些人是因为过去参与屠杀才进的监狱,现在都分别成为双方的英雄。整个西班牙都陷入恐怖之中,区别只是被叫做“红色恐怖”和“白色恐怖”,只是“颜色”不同。

  在格拉那达的阿尔汉布拉宫后面的墓地墙边,每天都有人被拉到这里枪杀。1936年8月6日,长枪党抄了洛尔加的老家,只是因为传闻说是洛尔加有一个无线电发报机在直接和俄国人联系。结果,当然没有抄到任何东西。三天以后,一帮长枪党来骚扰、殴打洛尔加的邻居,洛尔加和他们发生冲突。他们马上认出了他,并且在威胁他的言辞中给他贴上了左翼的标签。尽管洛尔加再三辩解,他的朋友中各色人等都有,可是来人根本不要听,这哪是讲理的时候。他们临走撂下话来,勒令洛尔加不准离开自己的家。这个时候,洛尔加是真的落入了惊惧之中。

  他马上给自己的一个年轻的诗人朋友打电话。因为这个朋友有两个兄弟是长枪党的头头。洛尔加认为,这应该是一种保护。他的朋友在电话里曾经劝洛尔加离开这里,去邻近的左翼控制的地区。而且告诉洛尔加,他可以帮忙,这并不难,他已经帮助过好几个人离开。可是洛尔加拒绝了,拒绝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害怕孤独地面对不可知的前景。哪怕朋友告诉他,到了那里就有接应,他也不敢面对两地之间独自要经历的一段路途。他还是选择去朋友的家。于是,这个朋友当天就把他接过去了。

  这位朋友叫罗萨莱斯(Luis Rosales)。他们的家离右翼占据的市政大楼只有三百码的距离。现在的人们看着这点距离,觉得洛尔加这简直就是在自投罗网。罗萨莱斯的家是一栋很有地方特色的房子,品质很好,可是已经有了很大改变,现在是一家旅馆,很难认出原来的面貌了。罗萨莱斯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机械师,非常受人尊敬。他在政治倾向上,是有自由派倾向的保守主义。他也是长枪党成员,只是很少有时间参加他们的活动。他的妻子也赞同两个长枪党儿子的观点。可是,正因为长枪党只是很普遍的群众组织,很多人都随着自己对政治的粗浅看法或者是宗教倾向、价值取向,甚至无足轻重的原因,参加进去。真干了坏事的,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人。其实不论什么政治倾向,群众组织大多都是这样。住在这栋房子里的,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有不少女眷。这家人很喜欢洛尔加。男人们都忙在外头,洛尔加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向女人们聊聊他自己的故事。这家人有很好的藏书,洛尔加也看书,还在考虑他想了好多年的有关《亚当》的创作。

  洛尔加的诗人朋友罗萨莱斯,和父亲一样,也是个有自由派倾向的保守主义者,在格拉那达右翼起事之后,像他们这样其实是温和的中间派,就变得很难立足。你必须消除别人的怀疑,站到一个更明确的、也就是说更极端些的立场上,否则可能就有麻烦。再三考虑之后,罗萨莱斯也套上蓝衬衫,参加了一个长枪党的组织,还因为他很能干,很快被提拔了。他和父亲把洛尔加留在家里,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情。那是一种很不稳定的形势,若被指责为“保护赤党”,一个不巧,很可能是要送命的。这个家庭帮助过很多人,其中有共产党,还有洛尔加以前办杂志的赞助人,罗萨莱斯为了帮他,就干脆介绍他参加长枪党。

  形势急剧恶化。8月16日凌晨,洛尔加的妹夫、前左翼市长和二十九名其他囚犯一起被枪毙了。因一名牧师报信,洛尔加一家马上知道了这个噩耗。消息传来,洛尔加最后的一点宁静随风逝去。既然他妹夫这样完全清白的人,仅仅因为一个政治职位就可以被处死。那么,他这个有着“红色”标签的作家还有什么安全?仔细数数,按照这样罗织罪名的方式,洛尔加的罪名实在很多。除却可能的政治罪名,他还是在格拉那达很多人无法接受的同性恋者。再说,他还是个名人。当然,这样的消息传来,罗萨莱斯一家也感到不安,他们觉得洛尔加在他们家并不保险。可是,现在这个时候,能让他去哪儿?

  危险已经在门口。就在洛尔加妹夫被杀之前一天,又有一伙儿人拿着逮捕证去他家。在搜捕落空的时候,就宣称要抓走洛尔加的父亲。洛尔加的妹妹在恐惧之中脱口而出,说洛尔加并没有逃跑,只是住在他的长枪党朋友家中。8月16日下午,一群人冲到罗萨莱斯家。

  罗萨莱斯的家人大多都不在家。留在家中的几个人,可以说都非常勇敢。他们坚持说,他们是一个长枪党的家庭,洛尔加是他们的客人,你们不能带走他。僵持了很久。来人软硬兼施,坚持说洛尔加是“俄国人的间谍”,说他“用笔比别人用枪带来的破坏更大”;又说,要他去只是问问话。最后,不仅是寡不敌众,还因为局势放在那里,这根本不是罗萨莱斯一家有能力拦得住的事情。最终,洛尔加也知道自己留不住了。洛尔加已经完全垮了,他在那里哭泣。罗萨莱斯家的三个女人,在他下楼前拉着他的手,一起为他祷告。洛尔加终于离开了他藏身的地方。

  领头来抓洛尔加的,就是格拉那达的那个议员阿隆索。一个月前,洛尔加坐上回格拉那达的火车时,曾经惊慌地对他的朋友说,他看到阿隆索在同一辆火车上。事后,历史学家们查证到,阿隆索是在洛尔加离开马德里的三天前,就坐汽车去马德里了。也就是说,洛尔加可能是认错人了。即便如此,这一情节,总让人在冥冥之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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