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林达 > 西班牙旅行笔记 | 上页 下页
五一


  弗拉门戈舞的女子舞蹈,真是太有特色了。那是一种饱经风霜之后的自信,是一种历经世态炎凉之后的洒脱,是一种就算痛苦我也没打算哭给你看的骄傲,是一种你不讲理也别指望我会讲理的逻辑,是根本没打算和任何挑衅一般见识苦苦纠缠的格局,是“你不在乎我我还不在乎你呢”的宣言,是游戏还没有开始就看透了对方的幽默,是怕受伤害而撑起来的神气,是知道前程漫漫告诉自己你必须快乐的决心。人们说,弗拉门戈舞在表达爱情,可是那不是纯情少女的爱情,也不是痴情女子的爱情,是看透了这个世界然后说,“好,我陪你玩”的姿态。所以,弗拉门戈舞中的女子不是羞涩的,而是泼辣的;不是单纯的,而是成熟的。可是,弗拉门戈舞又是“正”的,舞者的挑逗没有任何淫荡感觉。她不堕落,她只是在男性的优势面前要炫示我不比你弱,那不是洞彻人性弱点后的进攻,那是源于自卫的出击。弗拉门戈舞的舞者亮出第一个动作,就明明确确地告诉你,她要做自己。舞者以外部强势传达内心的悲凉和人生的沧桑,外表的彻底玩世不恭却表达出留存给自己的善良、真诚、干净。弗拉门戈舞蹈的技巧是一回事,它传达的精神气质和人生悲喜剧是另一回事。而一个优秀的舞者,是二者的漂亮结合。也就是说,在技巧上要精湛,在气质上要到位、要饱满。最忌讳的是露出算计和虚伪。

  它是精益求精的,却不精细和精致。弗拉门戈舞的“精”,是民间舞者争胜斗强拼出来的,不是精雕细凿磨出来的。它也是粗粝的,它表达的感情波澜,不是贵族式的,不是茶花女式的,也不是油盐柴米醋式的。它是吉卜赛的树林,是小酒馆的微醺和大醉,是卡斯蒂利亚多石的山,是安达卢西亚强劲的风,是西班牙不灭的灵魂。

  弗拉门戈舞一定有深歌。在马德里,我们听到歌,却没有听到深歌。在科尔多瓦的那个小酒馆,那个黑黑的夜里,突然,“吉他/开始哭泣。黎明的酒杯/在破碎”。一个粗粗短短的男人站起来。一嗓子撕心裂肺的哭,直喊出来,让你记得洛尔加的诗:“谁也/挡它不住,要它停下/不可能!”这才是深歌。

  这是男人的方式。女人绝对唱不出。它没有一丝女性的婉转。它的震撼在于它的崩溃性。那是被宠坏的英雄突然孤独,那是雄居天下者之江山顿失,那是雄心万丈而虎落平阳,那是千万条道路不是路,只认一条,行至绝处,不得逢生。它是强的、壮的、勇的,却遭遇想回避而回避不了的悲剧现实。如若只能顺不能逆,刚性就和脆弱并存。一溃,便是天崩地陷。内心的惊恐慌张,突然无从遮盖。

  深歌雄性之剖心剖肺的大悲大恸,加上弗拉门戈舞有意越过悲恸的大彻大悟,整个人生,整个世界,都在里面了。在安达卢西亚的小酒馆小饭馆里,弗拉门戈舞的舞台总是小的。七个演员,站在上面,已经是满满的一台。不要说舞,好像转个身都是局促的。可是,一旦深歌声震苍穹,舞者提出“气”来,神宠之下人的光彩难掩。弗拉门戈舞,应该是在一张小桌子上,就可以跳的。

  洛尔加到过这里、到过科尔多瓦。他也写过科尔多瓦,这首诗,很美。

  科尔多瓦
  孤悬在天涯
  漆黑的小马
  橄榄满袋在鞍边悬挂
  这条路我虽然早认识
  今生已到不了科尔多瓦

  穿过原野,穿过烈风
  赤红的月亮,漆黑的马
  死亡正在俯视我,
  在戍楼上,在科尔多瓦

  唉,何其漫长的路途
  唉,何其英勇的小马
  唉,死亡已经在等待着我
  等我赶路去科尔多瓦
  科尔多瓦
  孤悬,在天涯

  ——《骑士之歌》

  洛尔加写深歌,我想首先因为他是在深歌的卫护中长大。洛尔加和深歌有一种默契。他的神经太灵敏,有太多感触。他的感触在凝聚,凝聚成很少的字句。絮絮叨叨的文字,就破碎了这种感觉,就不是他,不是那原来的东西了。而深歌也在契合他的内心。洛尔加不是一个吉卜赛人,他只能在内心幻想流浪,却一日都离不开他熟悉的氛围,他的精神需要保姆般的安全保护。他去过纽约,纽约吓坏了他。只有到了古巴、南美,那些浓浓的拉丁风味,使惊魂稍定。他是一个同性恋者,画家达利曾是他的恋人。达利的艺术幻想是目光坚定的,是有信心一手把握了世界,再捏破摔碎了重塑的那种,而洛尔加诗的幻想是哀伤凄美的,期期艾艾的那种。世界在他眼中,只是一种宿命。

  人们今天提起洛尔加,要强调他是正确的:他是共和的、他是反法西斯的、他是有良知的。好像不这样洛尔加就还缺点什么,洛尔加就还不够洛尔加。其实,那是时代推给他的位置。他和达利这样的艺术家不同。洛尔加是个边缘南方的富家子弟。可是他的艺术气质,自然会倾向标新立异的思想。他对艺术同道、对同行的承认的渴求,早晚会把他吸引到首都。他来到马德里寄宿学院,在那里,一派自由派风气。在他的天主教家乡,他的同性恋取向无疑是个问题,在这里,就不再那么触目惊心。艺术需要新鲜的空气和刺激,艺术需要一个富营养的环境。寄宿学校和它提供给洛尔加的朋友们,满足了这一切。马德里寄宿学院的习惯、风气,年轻人的放荡不羁,都是家乡格拉那达保守的环境所不能给他的。

  可是,洛尔加骨子里仍是个文弱气质的诗人,远非能明白政治观点的人,更不是革命家。他写了太多的死亡,那是哲学的、惊恐的、迷惑的,而不是献身或视死如归的。假如他是一个有坚定政治主见的人,假如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他就不是洛尔加,他就不是西班牙的伟大诗人了。是他的弱,在感动人们。

  1936年,内战开始之前,洛尔加越来越害怕和紧张。他从来就是胆小的。他必须留在花园里,还要滋润的雨水、和煦的阳光。在那里,他会生长,开出奇异的花朵。可是,当暴风雨袭来时,他没有任何抵御灾难的能力。在国会议员卡尔沃·索特罗被暗杀,马德里空气紧张的时候,洛尔加的神经已经几乎要绷断了。周围的朋友们都能感觉到他异常的恐惧。或许,是诗人特有的敏感在给他直觉。他告诉大家,要走到头了。

  他预感到暴风雨要来临。他不是政治人物,但无疑他倾向左翼,可是他仍然只是个诗人。他不应该是首当其冲的攻击目标。假如他感觉个人有人身危险,他也有比别人更多的避难选择。最简单的是他可以选择出国。当时内战还没有起来,他完全可以随意离开这个国家。他也可以留在马德里,或者去北方,和他的那些左翼的朋友们待在一起。马德里是左翼掌控的地区,对他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更何况,虽然马德里有的是“革命对象”,他却还是“自己人”。可是,三十八岁的洛尔加,在骨子里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的第一反应是回家,和父母会合。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