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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洛尔加被抓走之后,罗萨莱斯一家疯狂地通过一切他们在右翼的关系,要把洛尔加救出来。甚至找到了当时格拉那达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出示了几页纸,那是阿隆索写的洛尔加的罪状:一个从事破坏的作家,暗藏着和俄国联系的发报机,同性恋等等,甚至还有罗萨莱斯掩护洛尔加的罪状。这位长官说,你看,假如不是这么严重,我就给你们放人了。

  多年以后,洛尔加家的老保姆说,她怎么会忘记1936年8月16日那天呢,她给洛尔加的妹夫送了整整一个月牢饭,那天早上,说是人已经被枪毙了。同一天下午,传来消息,洛尔加又被抓走了。第二天,17日,她就开始给洛尔加送饭,市政厅中关押洛尔加的房间里,连床也没有,只有一张桌子、笔和几张纸,大概是给人写交代材料用的。18日,她又送饭去,前一天送去的食物,洛尔加一点没动。19日,老保姆再去,人,已经不在了。

  洛尔加在18日被转移到格拉那达东北的一座叫做阿尔法加(Alfarca)的山下,关押洛尔加和另外三名囚徒的那栋房子,是死囚们度过最后一夜的地方。好心的看守是个基督徒,他把实话告诉不幸的人,这样至少还有个忏悔的机会。看到洛尔加特别伤心,他开始帮助洛尔加忏悔:“我,有罪的人……”洛尔加结结巴巴,跟不上去:“妈妈教过我忏悔的,可是,我全忘了。”

  忏悔之后,洛尔加安静下来。

  眼前是这座黑黝黝的大山,山上有一汪今天人们叫做大泉(Fuente Grande)的泉水。千年前,摩尔人把它叫做“眼泪泉”。19日凌晨,那里传出几声枪响。

  就在这一天,几个自称为“黑卫队”(Black Squad)的人,来到洛尔加的家,拿着一张洛尔加写的纸条:“父亲,请给来人一千比塞塔作为给军队的捐款。”洛尔加的父亲,怀着救出儿子的希望,如数把钱交到了他们手上。

  或许,这是诗人洛尔加生前写下的最后文字。洛尔加的老父此后流亡美国,直到九年后他在纽约去世。洛尔加这张最后的纸条,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他的皮夹里。

  曾经有个后来加入英国籍的格拉那达人,多年之后回到故乡。可是他怎么看,都觉得这里不对了,这里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格拉那达。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怪感觉。最后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因为:“格拉那达,这个城市,杀死了它的诗人。”

  此后,他花了很多力气去调查格拉那达的被害者的墓地,试图找出洛尔加的埋葬地。可是能够找到的,只是无名死者们的集体墓穴。这一点不奇怪,在洛尔加被杀死之前,墓地里已经有二百八十个同样的受难者。在内战的三年中,格拉那达登记在册被如此枪杀的受难者就有两千个。人们估计,其实死亡的人数更多。

  洛尔加的故事在久久流传。“九八”一代以后,洛尔加是西班牙最著名的一个诗人,写洛尔加的书有很多。在人们讲述洛尔加故事的时候,往往强调他是被右翼法西斯匪徒杀死的,其实在西班牙内战中,被左翼杀掉的知识分子数量也不少。他们中也有洛尔加那样的诗人,假如他们的故事写下来,大概也一样惊心动魄。可是,他们的经历没有被调查、记录、纪念和讲述,一个重要原因,是对西班牙内战双方的政治画线。

  一方既然是“反派”的法西斯,唱了白脸,那么另一方就必须是“正派”的反法西斯,就是红脸。从内战刚刚结束就开始的历史记录,很多都接上了内战期间的宣传,历史叙述者本身就是内战的参与者,或者一方的支持者。西班牙内战又接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法西斯为全人类公敌。很少有人敢指出,反法西斯一方的激进派,也有过和法西斯相同的作为。人们绕不过这个弯去,绕得过去的人也犯不着说出来,因为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害怕弄个不巧,让别人把自己给归到法西斯一边去。这种非此即彼的判断,使得一大批受难者被人们有意忘记,被归在“保卫共和”必须支付的代价里。而左翼激进运动的历史教训,也迟迟得不到反省。这使得这些左翼以后在长久的岁月里,戴着反法西斯的桂冠,把同样的杀戮行为,长久地掩盖下去。

  在右翼掌控的地区,有许多如洛尔加这样左翼知识分子和文人艺术家被杀。而在左翼控制的地区,也有很多富人、或者说看上去不穷的人被杀。有一些人被杀,是因为他们不是穷人;一些知识分子被杀是因为他们的政治理念不同;还有一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宗教信仰而被杀。在激进的左翼看来,这些人在社会上所处的位置本身,已经足以说明他们是“有罪”的敌人。争斗双方那些急急在街头奔走并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大多都是底层的民众,其中也不乏浑水中泛起的沉渣。

  当时的《泰晤士报》报道了一起左翼的杀戮。1936年7月27日在巴塞罗那的一个山脊上,一些革命委员会的人,发现一些武装分子押着六个妇女在车上。他们试图拦下来问一下,车子疾驶而过,根本不理睬他们。“过一会儿,汽车返回,车上的妇女已经不见了。那个委员会开始搜寻。他们在树丛中发现了四具被枪杀的尸体。一名妇女伤重无法移动,另一名还有知觉,立即被送往当地的红十字医院。这六名妇女是巴塞罗那多米尼加修道院的修女,有人借口要她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就把她们带出了修道院。死者在当地躺了一晚之后,第二天被送往巴塞罗那。”据当时的报道,这样的杀戮,被普遍看作是“巩固反法西斯革命的必要过程”。

  不仅左翼的群众组织杀人,左翼政府也杀人。“九八”一代著名的作家和社会政治理论家马埃兹图,就是在1936年内战开始的第一天就被共和政府枪毙的。

  马埃兹图的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西班牙北部的巴斯克人。因此,他能够用流利的英语和西班牙语写作。他在古巴生活过,一回到西班牙,就成为“九八”一代文化运动的领头人。这一代文化人活跃的二十世纪初是西班牙最困惑的时期,很自然地有人想到要西班牙离开传统走向欧化;也很自然地会有人认为,欧洲应该学习堂·吉诃德精神。马埃兹图是提倡西班牙欧化的,他写了《走向另一个西班牙》。在那个时候,他相信法国启蒙运动宣扬的理性精神可以替代传统的宗教,从理性出发是一条更光明的道路。当时,马埃兹图很激进,也有一大批左翼的激进朋友。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马埃兹图作为战地记者,在法国和德国这两个第一次世界大战最主要的交战国家采访。战争的经历,使得马埃兹图对自己心目中理性国家的榜样完全失去信心,也不再认为,仅仅依靠理性能够解决社会问题。不知西班牙激进派带来的社会混乱,是不是也成为他转变的一个原因。这时他开始回过头来,呼吁要有权威,不能抛弃传统,要坚持基督教的信仰。他写了一本书《从战争看权威、自由和功能》,表达自己的感受。他和自己的左翼激进朋友们分手,创建了西班牙的保守运动。1928年他成为西班牙驻阿根廷大使。

  在内战开始的第一天,他被左翼枪杀,理由仅仅是他拥有不同的信仰和政治理念。

  有一张长长的西班牙知识分子名单,名单上的人是被所谓的“共和派”极端左翼在内战中枪杀的。他们中间也有和洛尔加一样的诗人。比如,戏剧家Pedro Munoz Seca,作家Manuel Bueno,诗人Jose Maria Hinojosa,作家Manuel Ciges,作家和散文家Ramiro de Maeztu,作家Victor Pradera,欧维多大学退休教授Malquiades Alvarez,教育学教授Rufino Blanco y Sanchez,阿拉伯文化教授Rafael Alcocer Martinez,西班牙学会成员Z. Garcia Villada,西班牙学会成员J. Zarco Cuevas,作家J. M Albinana y Sanz,新闻记者Delgado Bareto,新闻记者S Vinardell Palau,新闻记者J. San German Ocana。

  在内战中,左翼一方把与天主教有关的知识分子几乎斩尽杀绝,例如J. Requejo San Roman,Luis Urbano Lanaspa等等。根据西班牙宗教界的统计,有名有姓的教士、修士和修女,有一万六千八百三十二名在内战中被杀害。在巴塞罗那,修女们的墓地被挖掘出来,破碎的棺木和尸骨还被当街展示。

  在西班牙内战中,滥杀无辜的情况,左右两翼大致不相上下。假如只提其中一半,那么就有另一半的事实和教训被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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