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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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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骗并不是艾米尔的所长,他的才能还是在绘画上。艾米尔的伪作从来不是对大师的临摹,他是在创作。他用功地研究他们的作品,然后顺着别人的思路作出奇特的“创作”。好在,这些现代大师们都是多产的,市面上流通着他们的大量习作、草稿,有些画得并不“好”。艾米尔这才有可能乘隙而入。可是,一想到“销售”——也就是撒谎,要经历等候检验的煎熬,他还是非常胆怯。于是,他找了一个叫做雅克的朋友,达成一人画一人卖的合作。起初非常成功,可是渐渐地雅克经不起诱惑,开始在售价上欺骗艾米尔,合作关系就此破裂。艾米尔这个时候办妥了他的法国护照,年轻时的花钱习惯也迅速复苏。很快他就又显得手头拮据。有雅克的成功在前,艾米尔鼓起勇气,再度尝试自己推销。 他来到瑞典的斯德哥尔摩画廊,谎称要出售自己的家族收藏。“毕加索”们被留下供专家检验,他自己在旅馆等候。三天里,他多次紧张得差点逃离。三天以后,他收到一张六千美元的支票。这是他第一次做成这么大的一笔买卖。他觉得画廊会找毕加索的经纪人鉴定,也许早晚要露馅。手里有了钱,就没有当初敢于吃牢饭的勇气了。他必须立即离开斯德哥尔摩,想到法国的警察可能轻易地顺藤摸瓜找上门,他又不敢回法国。恐惧中他慌不择路,买了一张去巴西的机票。好在他揣着一笔巨款,那可是1947年时的六千美元。 就这样,欧洲人艾米尔第一次踏上了美洲大陆。这时,艾米尔短暂冒充大师的经历,只是一场他想完全忘掉的噩梦。他自信是个有天分的画家,过去的一年,只是贫困中的权宜之计。他现在有了钱,当然要“回到自己”。在巴西,他替达官贵人们画肖像。当护照还剩三个月有效期的时候,他决定去美国看看。他从来没有到过那里,对美国充满好奇。 刚到美国,他很兴奋,这是一片充满机会的土地。不久,1948年,他的画就打进纽约五十七街的高级画廊,和包括杜飞、莫奈等大师的画一起展出。可是他的画展并不成功,他只卖出一张画,还不够他印目录的开销。当然,这在画界很寻常,达利(Salvadro Dali)那么有名,他在同一个画廊的展出,竟连一张画都没有卖出去。直到今天,美国画家的口头语还是:你永远没法知道市场。然而,艾米尔花钱如流水,他很快面临选择,是坚持做“自己”,还是重操旧业。前者的道路依然艰难,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年轻人,没有这份勒紧裤带的罗曼蒂克心情了。于是,艾米尔走进一家旧书店,专门挑了一些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大开本欧洲老摄影集。他回到住处,小心翼翼地撕下后面发黄的空白纸张,然后在古董纸上创作“大师作品”。在美国的画廊,他又得到了出卖“家族收藏”的一千美元。 如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南到北,艾米尔开始了他的美国历险。他的仿作非常成功。艾米尔从小融化在血液里的欧洲风度和谈吐教养也帮了很大忙,他几乎就是美国人心目中欧洲上流社会的象征。这样的人,掏出几张“家传名作”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他大概有些大意了。于是有一天,他在洛杉矶踢到一块硬石头。 那是在比佛利山庄的画廊里,艾米尔打开了他丰盛的“家族收藏”。画廊的主人是弗兰克·皮尔斯(Frank Perls)。他立刻被吸引住了。那是三张早期的雷诺阿、两张经典时期的毕加索、几张1937年的马蒂斯和一张莫迪里阿尼。他非常喜欢那两张毕加索。这些都是单线素描,他一张张看过去,很是兴奋。可是,就在他看那张莫迪里阿尼的时候,他犀利的目光一下子捕捉到了什么。他迅速回到前面重新审视,突然间他明白了:那简直是一场革命,这些画出自同一只手! 同时拿出仿几个人的伪作,尤其是单线素描,那是很危险的。画家的手势里会有某个自己意识不到的习惯,假如它们同时在“不同画家”的画作中出现,这就叫“破绽”。皮尔斯礼貌地打听了艾米尔的地址,然后他把画夹扔到艾米尔面前的桌子上,指着大门说:我给你两秒钟离开这个街区,二十四小时离开这个城市,否则,我有你的地址,我会报警。艾米尔脸色苍白,有些颤抖。他强制自己镇定,离开了。皮尔斯没有报警。 艾米尔其实始终在“做自己”还是“伪冒别人”之间挣扎。1952年,他来到新奥尔良市。他一边在旅馆造伪,一边为新奥尔良老市政厅保存的一批美国历史名画作修复。这个工作使他挣了五千美元,还因此得到了该市荣誉市民的称号。那个时候,艾米尔的法国护照已经过期,他也没有在美国的合法身份。所以,他大概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个“黑”了身份的流亡荣誉市民。不久后的一个夜晚,他再次痛下决心:洗手不干了。艾米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了六个月,最后拿出了一大摞署着“艾米尔”名字的作品。在他出售伪作的时候,为了避嫌疑,他总不提自己是个画家。现在,他理直气壮地来到画廊,自豪地这样开始:“我是一个画家。” 几乎成为规律,艾米尔自己的画作卖得时好时坏,而最后,总是会走下坡。又一次“开禁”是在1953年,房租逾期未付,他差点要被房东赶出去。最后,他钻进屋子待了一个小时,出来时,画夹里多了一张“莫迪里阿尼自画像”。他到画廊兜了一圈,再回到房东面前,口袋里又有了二百美元现金。不久,他从一个画商那里得到“消息”,最近市面上又“新发现”了一张“莫迪里阿尼自画像”,价格已经翻到四千美元。就在这个时候,艾米尔署自己名字的作品,忽然被一个小画廊的主人看中。这名画商现金短缺,就把自己一辆差不多八成新的银灰色林肯轿车给了艾米尔,换他余下的全部作品。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是不是应该再接再厉,继续一个画家的奋斗?可是,坐在舒适的林肯车里,艾米尔再也不想回到他的破公寓和穷艺术家的日子里去了。他去了迈阿密。 也许是那张“莫迪里阿尼自画像”对他的刺激,也许是艾米尔又一次当穷画家的经历,也许只是那辆林肯车,总之,这次他的确摆出了大干一场的气势,那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再也不跑画廊,开始理直气壮地向全美国的博物馆、著名画廊等等,发出一封封内容差不多的信:“亲爱的先生,我收藏了一张马蒂斯作品,钢笔画,1920—1925年之间,假如您有兴趣,我将寄一张照片给您。”艾米尔开始姜太公钓鱼。 他得到的第一个回应,是圣路易市的城市历史博物馆。接着,他和全美各大城市的博物馆及著名画廊建立了联系。他把他的“收藏”卖到了纽约、费城、圣路易、芝加哥、西雅图、巴尔的摩、华盛顿、波士顿、克里夫兰、底特律、达拉斯以及旧金山等等,卖到这些城市的现代美术馆和一流画廊,开始了他的全盛时期。艾米尔的仿作已经炉火纯青,大客户们几乎不再提出疑问。仿作也已经不再限于素描,还有了油画。后者不论在材料和绘画技术上,模仿造旧都要困难得多。而他模仿的对象,几乎涵盖了所有重要的欧洲现代大师。艾米尔最得意的一笔买卖,是他竟卖了一张“马蒂斯”给哈佛大学的佛格艺术博物馆。那是一个女人的肖像,坐在有着花瓶的餐桌前,近乎完美。佛格在美国是最好的艺术学院,这个博物馆的水平当然也非同寻常。事实也确实如此,当时的女馆长艾格尼丝·摩根( AgnesMongan)虽然做主买下了这张“马蒂斯”,却放着没有马上展出。一段时间以后,直觉使她感到越来越不对。于是,她开始收集和研究由艾米尔出售的“马蒂斯”们的照片。最后博物馆决定,永远不展出那张来自艾米尔的“马蒂斯”。可是买进的这张“名画”已经是博物馆只得吞下去的一颗苦果了。 对于艾米尔,这是一个业绩过于辉煌的时期,“好得几乎不可能经久”。终于,在1956年,艾米尔遇到了真正的麻烦。他有一个老客户,是芝加哥主街画廊(Main Street Galleries)的主人弗克纳(Joseph W. Faulkner),画廊位于市区最热闹的北密歇根大道上。弗克纳是个谨慎的画商,他在买进艾米尔的“收藏”之前,都会先把照片给芝加哥的艺术博物馆(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鉴定,每次他得到的答复,都是“真迹”。所以他很放心地进货,买了不少“艾米尔”回来。直到有一天,他的画廊要在纽约作一个展览,临近开幕,却被通知说“取消”了,原因是发现其中有赝品,尤其是其中的“马蒂斯”。原来是马蒂斯的秘书作出了伪作鉴定,那是绝对权威的。 弗克纳犹如遭到一个晴天霹雳。他镇定下来,作了一番调查,基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还是给艾米尔发了一封信,要求他对卖到芝加哥的“收藏”,给出鉴定证书。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买卖实在不小,艾米尔知道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回了一封信,作为“缓兵之计”,然后立即撤离了迈阿密。这些进入弗克纳画廊的伪作,当然已经纷纷售出。弗克纳是个认真的商人,他给所有买了伪作的客户去信,退还他们的货款。然后向美国联邦调查局报了案。他个人在这场灾难中损失了一万八千五百美元,这在1956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艾米尔可谓及时出逃,全身而退。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来到他的住所,他已经消失无踪。在1953年至1956年的迈阿密时期,艾米尔的总收入将近十六万美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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