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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他在南美躲了一阵,再转到加拿大,在那里他冒险再次由底特律附近入境美国。在过边境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名字大概就在长长的一串通辑犯名单里,艾米尔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待边防警察问到他的旅行目的,他脱口而出:看美术博物馆。出租车司机在一旁听着,问也不再问,一顺就把他拉到了美术馆。艾米尔木然走进展厅,迎面就看到一张“马蒂斯”,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他的马蒂斯”。

  艾米尔习惯于高雅上乘的生活。年轻的时候他被父母宠坏了,现在他又随意地让自己的“容易收入”宠坏自己。手里只要一有钱,他就懵懂地回到了年轻时代,钱在他那里,是自然而顺畅地流出去的。因此,不论他收入多少,只要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发现自己又回到“贫穷状态”。这一次,在芝加哥的画廊,他是真正做砸了。因为当他再次把钱花完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再走进画廊,掏出一张“马蒂斯”、得到“容易钱”了。他是联邦调查局的目标。在此后逃亡的过程中,他总隐隐觉得调查局探员正形影相随。他感觉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就在这个时候,艾米尔遇到了费尔南多和瑞尔。这是一对同性恋伴侣。费尔南多不仅穷极潦倒,也恶形恶状。他们都和艺术毫不沾边。费尔南多听说了艾米尔的故事,就紧紧地缠着他,要和他“合作”,也就是替他去卖画。艾米尔从一开始就讨厌费尔南多,他们完全是来自两个世界也永远属于两个世界。可是,他一方面性格软弱,经不起缠。另一方面,在联邦调查局挂了号以后,他也别无选择。费尔南多对画一窍不通,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艾米尔只能一字一句、一招一式地教他。费尔南多脾气暴躁,控制欲很强,性格软弱的艾米尔很快就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艾米尔从来没有与这样的人交往过,被逼得走投无路。当他们提议一起去欧洲闯天下的时候,艾米尔答应了。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换个环境摆脱这两个人,重返自由。他们设法为他在加拿大买了护照。艾米尔把所有的私人物品,包括一大批还没有出售的伪作,存在美国旅馆的保险箱里,设法再次混过美加边境,在加拿大拿到了一张使用别人姓名的护照。

  在美洲,艾米尔生活了将近十三年。现在他又踏上了欧洲的土地。为了躲避费尔南多,他宁可悄悄离开了他喜欢的巴黎。对于艾米尔来说整个欧洲都是他的家乡,他回家了。在熟悉的艺术氛围和老朋友中间,他久已失落的、做一个画家的梦想,再次强烈地在胸中涌动。他想,他多年的梦想失败,是因为美国这个乡下地方没人真正懂得艺术。现在,他再也不能错过机会,他五十三岁,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两年后的1961年,艾米尔的艺术家梦想再次破灭。他还是重复了在美国的经历,卖自己的作品,渐渐难以为继。他为了寻找机会卖掉一些自己的画作,又回到巴黎。就在到达的当天傍晚,在巴黎的圣谢荷曼教堂面前,艾米尔刚刚跨出出租车,眼前站着的恰好就是费尔南多和瑞尔。这就叫做命运。

  艾米尔惊讶地发现,在他失败的两年中,这两个昔日的小混混尽管失去了他的支持,在欧洲画界当经纪人居然干得非常成功。他们衣装整洁,看上去收入良好。费尔南多劝他再度与他们合作。和前一次不同,艾米尔已经知道费尔南多是个什么东西,可是他还是答应了。艾米尔后来回忆,他当时的感觉,就和“浮士德向魔鬼签下出卖自己灵魂的证书”一样。他被蒙在鼓里的是:他们这两年的成功,其实全部是在汲取他的血汗。费尔南多得知艾米尔在美国的旅馆保险箱里存了一批假冒的名画,就悄悄回去,以艾米尔的名义骗出了这批“收藏”,这才是他们这两年来成功的真正秘密。这批收藏即将告罄,偏偏老天就把艾米尔送到眼前,怎不叫他们喜出望外。

  此后,费尔南多和瑞尔的销售不惜动用一切违法手段。他们出大价钱印画册,把伪作塞进名家的画集中,对法国政府指定的名画鉴定专家行贿。论活动能量,这是当年的艾米尔所望尘莫及的。他们的销售遍及欧洲、日本和美洲。像挤牛奶一样,艾米尔被他们催迫着拼命地“出产”。费尔南多吃准了艾米尔的软弱,也吃准了五十五岁的艾米尔已经难以自己施展。他开出的条件非常苛刻,艾米尔收入很少,他们却轻易收获。建造拉法雷别墅的时候,艾米尔一直以为是自己挣出了一个养老的居所,可是在最后一刻,费尔南多总有办法让他相信,财产登记最好还是用费尔南多的名字。也许很难想象,艾米尔在本质上仍然有他非常天真的一面,他总是不能对钱财精明,对费尔南多的花招始终陌生。

  成功会带来信誉,画商也一样。到后来,他们的信誉几乎成了“真货”的保证。做生意也就越来越容易。费尔南多最后打进了最高级的艺术拍卖行。据说艾米尔伪作的“杜飞”在画市中已经占了主流,甚至法国的杜飞鉴定专家,已经过于熟悉假杜飞的风格,以至于有一天有人送来两张真杜飞,居然因为缺乏艾米尔的某种味道,而被专家鉴定为假货。倒霉的杜飞一定在天上气得背过气去。

  费尔南多和瑞尔迅速暴富。可是,他们也几乎必定会被自己根深蒂固的低劣所毁灭。艾米尔的个人习惯是处事认真、在艺术上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他不勉强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在技术上也从不马虎从事,而这些素质正是这个“行当”必须具备的。所谓艺术大师,意味着他们对艺术的创新作出过超常的贡献,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作品张张都好。所以画商很习惯说一张“好的毕加索”,或者一张“坏的马蒂斯”,而精明的画商几乎总是喜欢艾米尔的伪作,称赞那是“好的大师作品”。费尔南多和瑞尔则风格相反。可惜的是,在这三个人的关系中,偏偏素质低劣的处于强势,而性格软弱的艾米尔最终被他们控制,身不由己。质量守不住,原则就守不住了。事情最后从几个方向败露,看起来是一系列的意外和巧合,其实却是必然。

  突然成为百万富翁之后,费尔南多开始花天酒地,迅速导致他和瑞尔同性恋的关系破裂,最后他们反目为仇。这个过程中,一些客户看到了他们暴露出来的个人品质阴暗的一面。美国得克萨斯的石油大王梅多斯(Algur Hurtle Meadows),正是据此开始怀疑费尔南多卖给他的收藏是否可靠。他不得不担心,因为他收得太多。从他们手里,梅多斯买了四十四张“名作”,价值上百万美元。他召集了专家鉴定会。一名专家看完问道:“我在开口之前必须先知道,您是准备好了接受事实,还是我们以后再给您书面报告?”梅多斯回答说,告诉我事实。事实是,他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假画收藏者。然而,在场的专家们,仍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么多假冒不同大师、风格迥异的高质量赝品,有可能出自于同一个人之手。

  差不多同时,他们在其他场合也被揭穿。一次是在凡尔赛,由法国政府举行的艺术拍卖会上。他们送去一件杜飞弟弟的作品。那是艾米尔在心境非常糟糕的时候,被逼着赶出来的。画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它对人的精神状况要求很高。这并不是说心情愉快才能画,悲哀和痛苦往往能够产生杰作,但是它必须是人处于外部刺激和内心冲动的耦合点,才能激发创作冲动。假如进入长期的沮丧状态,很可能彻底毁了一个艺术家。艾米尔当时十分压抑,他告诉他们,这个时候他画不了杜飞,可是和往常一样,他总是屈服。最后,他拿出的东西果然不行。假如是他做主,这张“杜飞”就该扔进垃圾桶了。可是,费尔南多让他改签了名气较小的杜飞弟弟“让·杜飞”(Jean Dufy)的名字,还是送进了拍卖行。结果被揭穿是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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