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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亚马逊热带雨林里的信仰之路

  很久前,曾读过一个美国传教士与南美热带丛林中瓦欧达尼部落(Waodani)的故事,当时印象很深,后来又渐渐开始淡忘。

  前不久,遇到一对在美国住了二十多年的华裔夫妇。我们是老朋友,却很久不见面了。问起他们的孩子,这才知道,他们的大儿子读了军校,小儿子却一边读书,一边用自己筹来的微薄资金参加海外传教活动,正在筹备去非洲。这对朋友自己都不是基督徒,父亲感慨地说,美国文化的吸引力真是很强。这句话让我心中一愣。

  想起住在美国的一些朋友,即便他们都来自以无神论为主流的故乡,现在却有很多人走上了一条以前不曾想到的路途。我也想到,自己过去想到美国文化,先冒出来的总是眼花缭乱的好莱坞、百老汇或者麦当劳。美国历史短,它的文化也很自然被看作是“速食文化”。很少有人从文化角度来描述美国属于潜流的宗教影响,也很难深入探究信仰者的精神世界。

  就在此时,我又读到那个五十年前故事的意外续篇,就想把整个故事讲给大家听。

  五个普通年轻人

  那是在1956年,故事的主角是美国人眼中的标准邻家孩子。他们曾经是普通的年轻大学生,还有“二战”战场上回来的年轻士兵,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适龄男青年上过战场的很多。这五个年轻人是:

  吉姆·埃利奥特(Jim Elliot)来自俄勒冈州,在大学里是“学生海外传教会”的主席。他在费城认识了一个叫伊丽莎白(ElisabethHoward)的基督徒女孩,不久相爱成婚。

  皮特·弗莱明(Peter Fleming)来自华盛顿州的西雅图。他比吉姆·埃利奥特小一岁,二十七,刚刚拿到他的文学硕士学位。他娶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奥莉弗(Olive),美国人说起来是“童年甜心”。

  埃德·麦卡利(Ed McCully)来自威斯康星州的密尔沃基。他读大学的时候是班主席,还是个橄榄球明星。后来获得奖学金,去马凯特大学(Marquette University)法学院深造。故事发生的时候,他的妻子玛丽露(Marilou)已经怀了他的第三个孩子,一家四口在等待新生命的诞生。

  罗杰·尤德里安(Roger Youderian)来自蒙大拿的农庄,“二战”中是一名空降特种兵,参加过著名的阿登森林战役(the battleof the Bulge)。从战场上回来,他跑到美国北端的明尼阿波利斯,重新续上被战争打断的学业。他结识了后来的妻子巴巴拉(Barbara),一起参加了福音传教会。

  五个年轻志愿者纳特·萨因特(Nate Saint)是“二战”中的空军飞行员。他在军中认识了当护士的妻子玛吉(Marj),有了三个年幼的孩子。

  萨因特是一个喜欢思索的人。美国军队有随军牧师的传统,军中牧师主持战场上的葬礼,也主持士兵们的弥撒。萨因特和许多年轻士兵一样,在战斗间隙阅读《圣经》。“二战”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战争。战争的残酷,或许使得萨因特有了一些平时所没有的感悟。早在1943年,萨因特和战友们在战斗间隙聚会,讨论如何改变人的心灵,讨论自己能够点点滴滴做些什么。他们是飞行员,就自然想到一个主意,在战争结束后,他们可以利用飞行技术作一些特殊贡献。有了飞机,一些以前进不去的蛮荒之地,以后就可以进去了。

  其中一个飞行员,吉姆·特拉斯顿(Jim Truxton),等不到战争结束,就在 1944年的战场上,筹备了一个“传教航空联谊会 ”(Mission Avitation Fellowship)。这个简称为MAF的传教组织在“二战”结束的1945年正式成立。1946年他们筹款买了第一架飞机。在这一年,一位名叫贝蒂·格林(Betty Greene)的女飞行员,就驾驶着MAF的新飞机,深入墨西哥丛林开始工作了。

  萨因特是这几个年轻人中最早涉入厄瓜多尔丛林传教的人。他从1948年开始,就为MAF在厄瓜多尔工作。在那里,陆续到来的这五个年轻人成了好朋友,其实那是五个家庭。他们的妻子带着孩子,始终和丈夫在一起。他们在美国都有过很不错的生活,也有人来自富裕的家庭,所以五十年代他们就在一些家庭影片中留下自己的影像。在这些留存的资料影片中,他们年轻、快乐,欢天喜地的和朋友们聚会、跳舞、恋爱,和今天我们身边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就在一边轻轻松松享受战后好日子的时候,他们一边在做决定:收拾行李,然后去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生活。

  在厄瓜多尔工作期间,他们第一次听到一个名字,“杀手奥喀斯(the killer Aucas)”。那是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是一个仍处于石器时代的原始丛林部落群,生活在与世隔绝的雨林深处。在厄瓜多尔,谁都知道,那还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生活在原始状态的种族。他们解决自己内部矛盾的主要方法,就是杀。杀戮带来仇恨,仇恨引出更多的杀戮。偶有外人闯入这个地区,也莫名其妙地就被杀掉。“奥喀斯”也就成了传说中的嗜血部落。

  蓦然想到,我们今天自诩为文明的人们,其实也常常无法走出蛮族的逻辑。奥喀斯理论也是我们今天现代人的理论。受到伤害,理所当然复仇。再有,如果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杀人也就成了生存的选择。多少学者在用逻辑推理,依然无力把自己推出这个恶性循环。

  丛林之外的厄瓜多尔人,虽然害怕“杀手奥喀斯”,却也心安:好在“杀手”们深深锁在亚马逊河的支流库拉赖河(Curaray River)附近的热带雨林里。只要不去那里招惹他们就可以,反正他们绝对杀不到外面来,随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这五个年轻的美国志愿者,却决定深入雨林,去寻找到那些奥喀斯人。他们的想法很单纯,杀戮是心灵的黑暗,不应该让奥喀斯人生活在黑暗中。对他们来说,无所谓蛮族,大家都是上帝的孩子,都是平等的。这是基督教的概念,这个概念引出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深刻地影响了他们故乡的文化形成,而他们是在这个氛围中长大的。对他们来说,奥喀斯人留在这样黑暗的状态中,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状态,叫做“黑暗”,不知道人还可以选择另一种状态,就是“光明”。而自己的使命,就是“告诉”。这些青年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将进入人类史上最危险的一个群落。后来的专家发现:上溯五代人,奥喀斯人的死亡人口中,有一半是被自己人杀掉的,包括不能自食其力的老人。

  厄瓜多尔当地人警告这几个外来的青年,那是一个最危险的地区,那里的人“只认长矛”。但他们说,所以我们应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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