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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用生命来尝试

  对这五个年轻的家庭来说,他们的目标就是想用和平的福音,去停止一个原始部落的杀戮长矛。

  这就是当初传教航空联谊会(MAF)成立时的构想。他们有了MAF提供的小型飞机,就有可能去人迹罕至的地区,履行自己的使命。他们的小飞机涂着亮黄色,很是醒目。飞机先把他们带到一个传说中奥喀斯出没的地区附近,然后,在一片潮湿闷热的密密雨林中,他们建起营地来,与野兽和蟒蛇为邻。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MAF给他们的无线电通讯设备。

  他们差不多都是来自凉爽的美国北方,却要适应亚马逊流域热带原始森林的环境,不仅是男人,还有女人和他们的孩子。在此后留下的资料影片中,有一些是他们营地的生活状况,那是五个家庭聚成的大家庭,艰苦却也快乐。他们的表情是平和而快乐的,显然他们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虽然并不清楚将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他们开始寻找奥喀斯部落的踪迹。每天,飞行员带着同伴出航,在一片绿色的雨林上空盘旋寻觅。他们终于发现,在密密的绿色之中露出一个被开拓出来的“斑点”,那是人的聚落!虽然“找到”了,可是根据以往有关奥喀斯部落和外界偶遇时的杀戮记录,立即展开面对面的接触几乎不可能。

  就在他们努力的同时,萨因特的姐姐瑞秋(Rachel Saint)也在附近参加类似工作。她在厄瓜多尔人的茶叶农庄里,巧遇了两个干活的印第安女孩,原来这两个女孩是躲避同部落男人的追杀而逃亡出来的奥喀斯人。瑞秋开始和她们做朋友,这才知道,她们把自己的部落叫做瓦欧达尼。瑞秋把其中一个叫做达玉玛(Dayuma)的女孩带到自己住的地方埃兰(Ila),向她学习部落语言。如同拨开密密丛林,通往“杀手奥喀斯”部落之路,终于隐隐露出来。消息传来,吉姆·埃利奥特风尘仆仆,特地赶到埃兰,向达玉玛学了一些最基本的交往语言。

  就这样,他们一步步在朝着目标往前走。

  在美国家里的时候,有一次萨因特在铅笔上拴了一根绳子,捏着绳子的端点画圈,然后对妻子解说,他们没有直升机,他在考虑怎样利用小飞机绕圈飞行,控制直径和速度,使吊在下面的东西能够“定点”。现在,他们就运用自己发明的“技术”,开始尝试间接接触,为此他们还改进了飞机。1955年10月,在瓦欧达尼部落的上空,他们“定点”地送下去一个篮子,篮子里是五个家庭精心准备的礼物。看到收上来的篮子空了,他们觉得:已经又向前走出了一步。

  11月12日,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送下礼物。这一次,收上来的篮子不是空的,篮子里系着一只大大的、美丽的热带鸟,那是来自奥喀斯人的礼物!回到营地他们兴奋异常。五家人一起商量,他们是不是要冒险向前再走一步。他们觉得,“面对面接触”的时机,似乎已经来临。

  这一步他们迟早会走出去,只是什么时候、如何走的问题。他们还是很小心地策划着。一个妻子提出来:她们随丈夫一起从库拉赖河进入,把营地往里再移一步。丈夫们反对:太危险,还是他们先进去,建立一个临时营地。他们已经从飞机上看好一个河滩,那里可以起降小型飞机。五个年轻人都自愿要去。

  1956年1月3日,他们在营地举行了最后一次祈祷聚会,然后飞往距离奥喀斯部落四英里的库拉赖河畔,一次次地运送材料建立了临时营地,还在大树上搭建了一个“树屋”。他们把这里叫做“棕榈滩”。对于他们的妻子们,那是一段非常紧张的日子。他们都知道,以前有一些和他们一样的人,因为做同样的事情,结果被南美印第安人杀死。在1944年,就有四个义务工作者被杀死在玻利维亚的丛林里。因此,“棕榈滩”经常和营地保持无线电联系,营地再向MFA通报情况。

  三天后的1月6日,“棕榈滩”上终于出现了三个瓦欧达尼印第安人,两个女人,一个三十岁男人。志愿者们自己称那名男子“乔治”,几年后才知道,他叫尼奇维(Naenkiwi),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孩正是达玉玛的妹妹吉玛利(Gimari),那个妇人是她的姑姑明塔卡(Mintaka)。吉姆·埃利奥特试着用学来的瓦欧达尼语,加上手势和他们简单交流。传说中的“杀手奥喀斯”看上去似乎并不可怕,他们也好奇,也一样微笑。应“乔治”的要求,萨因特用小飞机把他带到部落上空,他高兴地探出身子,对下面大喊大叫。第二天,一对男女印第安人离开回部落,讲好隔天再来。看来一切都正常。

  1956年1月8日,纳特·萨因特用飞机的设备呼叫营地,把这一切通知妻子,他们估计大约下午两点半,印第安人还会来访。萨因特答应在四点三十五分再次与营地联系。

  可是,从此再没有传来他们的呼叫声。他们失踪了。

  五个年轻志愿者失踪的消息传回美国,立即有志愿者组成搜索小组。在他们失踪地点附近,一名飞行员从空中俯瞰,发现河里有尸体。情况不明,降落条件困难,飞行员不敢贸然下去。美国有许多类似的民间组织和个人,为了自己的理念在海外活动,例如中国抗日战争期间大名鼎鼎的飞虎队,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由飞行志愿者组成的民间组织,而不是政府派出的军队。在一般情况下,绝大多数民间活动由于规模小,美国政府都并不清楚。可是,一旦发生在海外的美国公民有危急情况,政府自然有责任救助。但是人不在美国本土,涉及主权问题,政府出面救助有时就很困难。最后,美国和厄瓜多尔达成谅解,由美国空军的直升飞机,进入这个地区实行救援。

  五个年轻人都找到了,他们被长矛多次刺杀至死后扔在河中。飞行员萨因特被砸碎的手表上,时间停留在三点十二分。

  通过媒体的报道,消息已经传开。因此,在美国空军派去厄瓜多尔的救援飞机上,还载着一些报刊记者,其中就有著名的《生活》(Life)杂志的匈牙利裔摄影记者康奈尔·卡帕(Cornell Capa)。

  康奈尔·卡帕是“二战”期间最著名的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的弟弟。罗伯特·卡帕拍摄过大量1936年西班牙内战和“二战”期间反法西斯战争的照片,也拍摄过中国的抗日战争,最后死在1954年越法战争的采访拍摄中。他的一系列传奇故事和精彩的战地摄影世界闻名。康奈尔·卡帕的摄影风格有些不同,可他也是个非常踏实的摄影记者,有精细的艺术感觉,也对重大社会事件和政治事件具有特殊的职业敏感。他们兄弟二人的摄影作品近年还一起在日本展出过。

  康奈尔·卡帕拍摄了整个过程,从寻找失踪者到最后一名殉难者被葬入坟墓。在为《生活》工作之前,康奈尔·卡帕本人和这次失踪的萨因特一样,也曾是“二战”中的美国空军飞行员。料想这个特殊的航空联谊会与昔日战友的特殊选择和遭遇,一定先震撼了摄影家本人,所以,他感性的新闻照片才和《生活》的报道一起,震动了所有的人。有人说,这一类的殉难事件很多,一般都不为人知晓,是康奈尔·卡帕的摄影镜头,才使得这一殉难事件成为二十世纪美国最重大的新闻事件之一。

  这个区域仍处于危险状态,美国空军的任务是救援,虽然救援人员都有武器,也要尽量避免冲突。因此,死者被匆匆在当地安葬,五个家庭的遗孀没有能够去墓地送行。1956年1月13日,空军的直升飞机在离开之前,特地带着她们,围绕亲人遇难的沙滩和墓地的上空飞行以告别。

  几年后才得知,有五个印第安人攻击了他们。五个被杀害的年轻志愿者中,有两个是“二战”战场上回来的士兵,在总部的坚持下,也都带了自卫防身的手枪。可是在生死关头,大多没有开枪而束手被害。后来知道,只有一个志愿者最后开了一枪自卫,致使一名攻击者受伤,在回去很久之后死去。可以想象,假如他们都积极自卫,绝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一位遗孀对这样的结果却并不意外,她回忆说:丈夫临行对她说,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动用武器,“对于进天堂,我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他们却还没有”。

  直升飞机载着所有的遗属和孩子,全部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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