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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印度另一个政治领袖真纳,就赞成另一条思路。真纳的气质风格和甘地完全相反。他受到很好的教育,思维敏捷,是一个成功的律师,也是一个宪政主义者和立法人。在历史变化中的英国殖民政府,面对百年复杂局面,法治状态也有过多次反复。真纳也曾在法治倒退的低谷时刻,愤而退出立法议会表示抗议。可是他的基本态度是个法律人,他始终反对甘地以群众运动对抗不合理法律的做法,他公开批评甘地的群众运动到哪里,哪里就开始混乱。他不赞成甘地经常以发动成万成万的民众主动违法入狱的做法。他反对甘地的非暴力抵制,这些抵制包括拒绝纳税,拒绝服兵役,印度公务员全部退出公职,印度法律工作者退出工作抵制法庭,学生全部离开公立学校,焚烧洋货和抵制英国纺织品等等。在甘地号召下,青年学生成为非暴力运动主力,纷纷退学“杀向社会”。在这次运动中,有三千名研究生、六千多名大学生和四万多名中学生退学。当时不但暴力冲突和死亡不断,更有民众连续挑战法律、自动入狱,“以前被社会认为是不光彩的入狱,现在被看作是爱国主义的最高奖赏”。

  作为国大党创始人,真纳认为甘地改变了国大党成立的初衷。在独立之前,逐步扩大自治、大幅增加印度人为政府公务员、健全法制、发展现代教育,曾经是印度知识精英长期努力的目标。而现在在非暴力不合作的口号下,在制度建设和法治建设上倒行逆施,最终伤害的可能是印度的长远利益和民众利益。例如,后来的印度女总理、当时还是小女孩的英·甘地就因此离开学校,聘请家庭教师读书,可是并非每一个印度孩子都能够有这样的条件。

  如甘地对泰戈尔说的,他“夜以继日,绞尽脑汁”只是要找一个再次发起非暴力运动的突破口,反盐税就是他找到的突破口,这只是逼迫英国人的一个手段,目的并不是盐税本身。采用长期、持续不断的非暴力群众运动,是个紧逼盯人的策略,因为不论怎样,对方都是输家。它的目标是快速的根本变革,在印度当时的情况下,是以支付正在行进中的法治和制度建设为代价的,印度民众本来就薄弱的法治观念也被毁坏殆尽。真纳在给甘地的信中说:“你的方式已经在迄今为止你所接近的几乎每个组织中,以及在国家的公共生活中,引起分裂和不和,全国民众都在铤而走险,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彻底的无组织和无秩序,其后果如何,我焦虑地注视着。”

  在甘地、真纳不同态度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古代社会如何应对近代化现代化全球化的问题。英治印度从古代社会进入近现代的同时,英国本身也经历了工业革命,先发工业国家向滞后的农业国大量收购原料,反过来倾销成品,也是残酷却无法避免的历史现实。对于生产力处于古代水平、自给自足的印度,必然带来巨大冲击。例如,印度的一个突出问题就是土布和洋布的转化。英国突然发展了纺织工业,就收购大量棉花并反销廉价的机织洋布,使得印度成千上万的土布织工突然失业陷于绝境。究竟是积极应对“转型”,还是坚持古典生活、反抗被纳入近代化轨道,是一个决定命运的选择。这也是甘地和真纳们的分歧所在。问题不是人最终是否应该回归自然的哲理讨论,问题是:在印度当时的时间、条件、地点之下,究竟什么是历史的必然。甘地自己从此一身土布“拖地”,要求全国民众回归土布手摇纺车时代,尽烧价廉物美的洋布,要求国大党人必须以每日亲自纺纱若干作为党费交纳。最后实在无法推行,不了了之。而真纳对这种勉强拖住历史车轮的观念和做法,不屑一顾。

  甘地作为一个民族英雄,在当时就风靡全球,包括风靡英国。它的历史背景是:包含英国在内,强国对殖民历史本身普遍的反省和道德谴责;甘地大量反暴力哲人格言,展现出的对民众的号召力。一身“拖地”纺纱和东方式神秘,不断入狱绝食的政治道德形象,都使甘地成为世界偶像。很少有人去想,将一种类宗教的追求,转化为和法治逆向的实现政治诉求的手段,在一个两亿多低教育人口的大国付诸实践,必定会埋下隐患。而甘地的非暴力不仅在实践中出现种种问题,在理论上也走向极端,逻辑混乱,令人困扰。1936年8月,甘地曾经接见中国国民党元老戴季陶,表示中国进行的抗日战争,便是没有奉行非暴力主张。不久甘地接见世界基督教领袖,再次提到:“不管怎么说,中国不是在实行非暴力。它能英勇对日抗战,说明中国从来没有非暴力意愿。如果说它只是自卫,从非暴力原则来说,这不是理由。”他说:“从非暴力主义者的立场来看,我必须说,以一个拥有四亿人口的中国,来对付一个开化了的日本,还是不得不以日本人的同样手段来抵抗日本侵略,我以为这是不适当的。假如中国人有我这样的非暴力信念,就不需要和日本人一样的最新毁灭手段。中国人可以告诉日本人,‘带着你们的毁灭手段来吧,我们以两亿人给你,可是剩下的两亿人我们是不会屈服的。’假如中国人真的这样做了,日本人就会变成中国人的奴隶。”

  作为个人来说,任何作为个人立场的和平主义信念,都是必须得到尊重的,“二战”期间,英美都有甄别“基于宗教信仰的和平主义者”的机构,得到确认的公民可以免服兵役,以保护宗教自由。甘地不一样,他的非暴力不仅是个人信念,还是要广泛发动的群众运动,他有关战争的理论和信念,要扩大向全民宣扬,要发动整个印度民众抵制协助盟军参战。英国的印度总督接见了甘地,表示尊重他的个人信念,却希望他不要在反法西斯战争的紧要关头煽动民众反战,也不要动摇作为盟军一部分的印度军队的军心。在战时,这样的煽动是违法的。甘地不顾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世界危急局势,以及战时状况的特殊,反而认为,是否容许公开宣扬,是在捍卫“言论自由”。而“言论自由以及相关行为,是民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而宣言以非暴力替代战争,正是拯救西欧免遭屠杀的福音”。

  总督两度与甘地会谈,总督认为,甘地作为个人并非没有言论自由:“你是彻底反对履行作战义务,并且已经公开表达过了。”总督说:“但是我不能让你向别人,向战士或军工厂工人,进行反战宣传,削弱民心士气。”总督告诉甘地,在“二战”危急关头“说是反战而不危及印度利益,是不可能的。这个利益也包括了你们要求的言论自由”。总督的意思很简单,假如纳粹和日本军国主义获胜,印度的利益和自由也都不复存在。

  而甘地仍然坚持己见,发动了十四个月的非暴力反战宣传运动,有两万五千人因此陆续被捕,却也很快尽数释放。不久,德军攻入苏联,然后珍珠港袭击事件爆发,日本投入远东战争。争取反战之“言论自由”的非暴力运动在印度也越来越不得人心,难以为继,最后草草收场。

  国大党一些领导人和甘地想法不同,他们一直希望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机会,以战争配合来作有关快速独立的政治交易。多年来,印度的自治权一直在不断扩大和加强,此时英国政府承诺印度再次立宪,印度作为自治领,建立自己完全的民选政府。可是鉴于战争局势,在此之前,仍由原来政府负责国防事务,使印度成为整个反法西斯战局的一员。实际上,此刻的印度政府已经相当“印度化”了。而甘地要求的是“立即完全”的独立,由印度立即接管国防和军队。那是1942年,不仅中国,整个东南亚危在旦夕,这样的条件是英国政府不可能接受的。在甘地起草的国大党决议中,说立即独立方案的挫败,“已经在印度迅速引起广泛的仇英情绪,并且满意日本的军事胜利”。

  就在“二战”局势最紧张的关头,甘地“积二十二年斗争经验,动员所有的力量”,发动领导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非暴力运动。印度政府以总督名义发表了一个国务会议的决议:“国大党正在从事某种非法活动的准备,甚至已发生暴力事件,破坏通讯和公共事业,煽动罢工,妨碍公务,阻碍政务,政府曾对此容忍,希望自行修正而无效果。对此挑衅,政府被迫起而应对。”此时若“采纳国大党要求,印度会立即变成无政府状态,使印度为人类自由之共同目标所做的努力,全部失败”。随后,甘地和他的秘书被逮捕软禁,家属可随行照顾生活。七天后甘地秘书心脏病突发而死。他的死亡引发民众猜忌,立即爆发全国流血暴动,攻打警局,暴乱中各地也发生警察开枪,全国死亡超过九百人。

  “二战”结束,英国人开始履行撤出的承诺。一次次甘地带领的“非暴力运动”,因其轰轰烈烈,成为独立进程最抢眼的标志。其实,这是一个复杂推动的历史结果。有双方无数政治家的努力,也由于双方的历史前行而推动进步。英国从东印度公司开始,到后来女王下诏,直至离开,有两三百年的过程,英国本身也在经历惊人的变化,包括英国对各殖民地的看法和做法,都有本质的改变。香港也是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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