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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殖民者和语言考古

  读完《考古学一百五十年》后,写过一点体会,因是门外汉越界,写完就不放心,于是去译者黄其煦先生那里求个“准”字。专家都是大人大量,总算没笑话我,还讲了个故事给我听。他说“现在学生上学读专业也是看家境。有钱的全去读MBA之类,这些没有多少挣钱出路的专业,譬如考古,都是家境不好的人才去读,因为毕业之后的工作就是刨土坑。这引起了他的感慨,在国外是相反,考古是有钱人玩的东西,至少是真有兴趣的人才学。德国就很有意思,德国的国家考古研究所不隶属于任何科学研究部门,而是由外交部管辖。因为从历史上看,德国在近东、中东的考古就是由当时的外交官开创的,他们组成了考古组织,逐步扩大,沿袭至今,外人很难想象个中的原因。他还说:“当初我到德国读书,就是考古所的一个分所所长提携,可是所里却不能招学生,于是就到科隆大学去注册。以后才知道,考古所算是个衙门。后来安志敏先生被德国考古所授了一个外籍院士,所长不让事先告诉他,我在大会上给他当翻译,安先生才知道。我说,这回您就算是半个德国外交官了。他心里还打鼓,说要是这样,回去要汇报,说清楚才好,免得以后有麻烦。”

  这让我想起读考古史留下的一个深刻印象:西方文化传统中,有一种从公元前就开始的广泛“研究兴趣”或者说“哲学入迷”。听了他的故事,我想到那些西方外交官开创考古的“个中原因”。大量西方外交官、殖民地官员都热衷考古、研究当地文化,从1871年开始,德国考古研究所就成为普鲁士政府的一个机构,1874年成为帝国的一个机构。我曾经读到过一些别的故事,忍不住又想写出来。其中很有意思的一个,也和考古相关,不过那算是“语言考古”了。

  大家都知道,在《圣经》“创世纪”里,有个巴别塔故事。说的是在著名大洪水之后,人们代代相承讲的是同一种语言。渐渐地,“人”感觉自己的能力越来越强,野心膨胀,决定要在今天伊拉克的古巴比伦城,建一座巨大无比的城市,使得人类不再四散;另建举世无双之高塔,不为敬神只为张扬人的能力,也就是“以人的名义”,而非“神的名义”,那就是巴别塔。他们决定,巴别塔要高入云霄,有点“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意思。看到人有雄心,上帝就开始微笑,他只和人开了一个小小玩笑,他弄混了人的语言,让他们不再同语同文,而是开始自说自话。雄心勃勃的建设者们相互再也无法沟通,巴别塔于是半途而废,而人们也因此流散到世界各地,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据说在历史上,确有巴别塔。提到巴比伦难免想到,自己曾经以为,只要进入伊拉克,自然就可以去古巴比伦,可以坐在河边读那首小时候就读过的诗句:“在巴比伦的河边,我们坐下来哭泣……”诗句也来自《圣经》。他们哭的是被毁的家园,那是描绘古巴比伦城被毁灭的诗篇。可是真不敢相信,在那里竟然没有一个向导敢领我去那里,因为那还是恐怖分子的掌控地区。不信也得信,我们已经进入“巴比伦不相信眼泪”的新时代……

  墨西哥导演亚历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 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执导的电影,讲述了四个国家的不同故事,把沟通障碍扩展到人的内心,电影取名也是《巴别塔》,电影得了一堆国际大奖,为墨西哥电影大大添了一把光彩。而巴别塔也成为人类沟通障碍的代名词。

  如同《荷马史诗》使得着迷的施里曼去寻找和发掘特洛伊古城,如同《圣经》故事引发无数发掘考证,在西方巴别塔的故事也迷住了许多学人,其中有一支,竟在苦苦追寻传说中的语言源头。他们想知道:我们的祖先,当真是讲同一种语言的吗?

  这样的研究虽然不用刨土坑,可也不容易。先是在分析和理出系统之前,先要学习不同语言,而语言种类已经多如牛毛。它和考古史前学的形成一样,需要有许多人对这样的事情用心,不仅不觉得枯燥乏味,还兴趣盎然甚至着迷。更困难的是,语言始终在变化流动,也不断消失得漫漫无踪。据今天语言学界认为,几千年来,在西亚、中东、印度次大陆和欧洲,流行过许多不同的语言,而其中大多数已经消失,断了线索。这样的事情今天还在我们眼前发生,印度在2001年人口普查的时候,还有六千五百多种语言,可是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由于英语和北方印地语的强势,其中近二百种语言就在这几年内将濒临灭绝。

  不过,一直有一群“巴别塔语言”的考古入迷者存在,其中最关键人物,就是在两百多年前的1783年被英国派往印度殖民地最高法院工作的威廉·琼斯爵士。那一年,他才三十七岁。

  琼斯爵士在9月抵达加尔各答,刚刚安顿下来四个月,他就挑选了三十个他认为合适的英国人发出邀请函,请他们前来参加一个协商会议,他建议成立一个研究当地文化的协会。

  此举并非公务,只是英国或者说欧洲一种普遍组织文化兴趣小组、科学研究协会的传统。琼斯爵士借职务之便,会议就在最高法院大楼的陪审员室举行,他自己是个职位不高的新法官,请了最高法院的罗伯特·钱博斯首席大法官主持会议。来者都对亚洲文化有兴趣,1784年1月15日,这个研究的兴趣聚合正式组成。二十二年后的1805年,他们有了自己的活动地点,今天去印度加尔各答市公园大街,在拐角还可以看到这个被称做老楼(后来又添建新楼)的两层楼房,他们的后继者今天仍然在活动,那就是闻名世界的“亚洲学学会”,也叫“孟加拉亚洲学学会”。

  现代中国的比较文化研究是一个很大文章,常常做得抽象、做得玄和空,否则好像都不像文化研究了。可是,许多刚接触西方文化研究的中国学者都会注意到,他们的文化研究内容经常是细微末节的。他们习惯站立在细节实证基础上,那是慢工细活儿。很多人并不在意是否由自己亲手构建一个新系统、推出一个宏大结论,他们只是很耐心地在那里“刨坑”。支撑他们的,主要不是成就学术事业的野心,而是对细节研究本身的兴趣。琼斯爵士就是一个典型,他迷语言,亚洲文化是一个非常宽泛的对象,但他的文化研究,就是细致的语言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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