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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四

  特劳德去以后不是很久,1943年的斯大林格勒战役,使得情况变得完全不同。特劳德并没有怎么注意,因为她是新来的。“元首司令部的气氛一定是不一样了,一定是有压力的气氛。”希特勒原来习惯和大家一起吃饭。这时变成和秘书们一起吃饭。“事先我们就被告知,不要用有关斯大林格勒或者其他问题来打扰他。”因此,特劳德不仅工作,还有机会非常近距离地观察私下的希特勒。

  那是一种非常近的接触。特劳德说回想起来,至今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卷着舌头说‘R’,滚出一串缩略语发表演说的那个人,”就是她见到的同一个人,“可是在私下场合,我从来没见他这么说话。他可以用很平、很抑扬顿挫的声调说话。在私下,他还带有很轻的奥地利口音,用一些典型的奥地利词,那些在其他的德语地区不用的词。”这些,“当时我都觉得很迷人,真的。还有那些在私人生活中的很谦恭的态度”。

  特劳德能接触到生活细节,希特勒也就表现出不仅是“元首”,更是一个人的那一面。例如,也许是因为肠胃不好,希特勒是一个素食者。希特勒也告诉她自己的许多个人习惯和私事。比如他不愿意被人碰到;他在口袋里放好多钥匙很重,伊娃总是提醒他要挺直身子;他会告诉特劳德,在战前他在正式场合穿褐色SA制服,戴领带,可是在战争开始之后,他只穿灰色军服,他认为这是原则问题。在特劳德眼中,希特勒还是个爱干净、很注重修饰的人,每次被狗舔了手,他都会洗手。

  特劳德还记得,希特勒的狗布朗迪(Blondie)对他非常重要,布朗迪每天傍晚有整套的“娱乐”。他告诉特劳德,布朗迪在周围的狗们中间是特别出色、是难以置信的聪明懂事。布朗迪是专业驯狗师训练过的,看上去非常漂亮。布朗迪还会各种花样。它会按照口令唱歌,特劳德当然也是喜欢布朗迪的,她回忆说,“那不是叫,是歌唱。假如希特勒对它说,‘唱好听点,布朗迪,像扎瑞·朗德尔(Zarah Leander)那样唱,’它就会唱出不同调子来,唱出八个音阶来。”

  可以想象,当特劳德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你在那里看到些什么?你看到的希特勒是什么样子的?这些细节自然就会从记忆深处鲜活地走出来。说出来,或许对历史也是非常重要的。在一个集权的制度下,一个个人,所谓领袖、元首,他的一念之差、个人性格、个人好恶,会成为一个国家甚至世界范围灾难的根源。更多了解这个“人物”,也许总是重要的。我相信,这也是采访者提出这一类问题请特劳德回答,并且把这些看似无关大旨的细节,保留在影片中的原因,这并不只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

  我觉得采访者非常公正的做法,是录制了一些特劳德在重看采访之后的说明。假如有一些可能发生误会的地方,她有一个机会作出说明。在看了自己描述的细节之后,特劳德说:“我现在重看我讲述的那些平庸小事,我对他的那些个性、他的整个仪态表现的观察感受,又觉得是不重要的了。因为那整个事件的结果是那么可怕。我的意思是说,这些在当时对我是那么重要,因为我看到的是他作为人的一面。在今天看来,我大概不应该把它描述得那么仔细。”在电视里,老年的特劳德紧张不安,一只手搓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

  其实可以理解这个女孩当时的状况。这个影片的名字起得很贴切——《盲点》。一方面,特劳德没有被公开的经历,或许可以说是一个历史盲点;而特劳德当时的状况也是一个盲点;当时在德国,有成千上万的人处于有思维缺陷的状态,他们的视野、思想都存在盲点。

  特劳德说,当时“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希特勒)是意识到自己在追求一个罪恶目标的。对他来说,那是一些理想,那是一些伟大的目标。人的生命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可是对我来说,这是在后来才明显起来的”。“处在内部小圈子里,在他私人的范围里,我是被屏蔽在一个妄自尊大的计划和野蛮的衡量标准中。那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以至于我在后来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感到如此震惊。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应该是处在信息的源头,可其实我恰是站在一个盲点上。就像是大爆炸中的一个小‘静区’。”那是一个台风眼。希特勒只是在给周围的人描画“一个宏大图景”,而特劳德这样的年轻女孩,很自然地“让自己相信了这个宏大的谎言”。

  采访者小心地问道:“是不是有一个时候,有人对你特别谈到有关犹太人的事情?”

  特劳德竭力回忆,却摇着头。她只有一次,听到希姆莱提到“集中营”这个词,却没有任何细节和重要的东西。“犹太人这个词在每天的讲话中,实际上从来不用。事实上,希特勒只有几次在讲话中提到‘国际犹太主义’,‘犹太人’。在我们那里这个词实际上是不说的。至少我们在场的时候,从来不提犹太人。”

  在另一次采访中,特劳德回忆起和犹太人话题有关的一件事情:“实际上,唯一一次我能记得的,这个话题被提到,是在伯格霍夫别墅(Berghof)的一个晚上,弗劳·冯·席腊赫(Frau vonSchirach)来做客的时候。我不在场,是后来听说,我当时走出房间了。她和希特勒关系一直很好,聊天时她突然提到这个话题,她对希特勒说,在阿姆斯特丹他们很可怕地对待犹太人。犹太人被装上火车送走,这种做法是不人道的。希特勒一定觉得很生气,对她说:‘你不要去管自己并不明白的事情,这是令人讨厌的过分脆弱。’他真的发怒了,说完就走出房间,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席腊赫也没有再被请到伯格霍夫别墅来做过客。当时我不在场,我想是我丈夫后来告诉我的,他当时在那里。”特劳德说:“听说之后,这成了我有时会去想的一件事情。可是你不可能和希特勒讨论敏感的或者说‘困难’的话题。这是他的另一面。”今天回想起来,特劳德发现“希特勒从不以人的标准来想问题,人性对他从来不是重要的。永远是那种强大国家,大德意志帝国的抽象概念:权力、强国。可是对他来说,个人从来是无足轻重的。虽然希特勒常常讲人民的幸福,他也在第三帝国开始建立不同的福利和重建的组织。可是‘个人幸福’对他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显然,今天的特劳德对自己当时被如此蒙骗,内心非常愤怒,她说:“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我还能见到希特勒一次,活着,或者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一定会问他,既然你自己也有犹太人的血统,那么你会把自己也送进毒气室吗?”

  “事实上,我从没有听到他说过‘爱’这个词。这就是在我身边发生的事情。”

  五

  特劳德所在的那两年多,是纳粹和希特勒的最后时刻。这个时间跨度,足够使得特劳德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凶险的前景和面临毁灭,又把这个年轻女子和她并不完全明白的东西,死死捆绑在一起。

  特劳德亲身经历了1944年7月20日暗杀希特勒的历史事件,德国一些高级军官试图炸死希特勒。那天在自己住处,特劳德突然听到一声巨响。特劳德回忆说,那里平常一直有各种响声:鹿踩了地雷、空袭或者是试验新武器,可是从没有这样响的爆炸声。后来知道是司令部建筑发生了爆炸。她和同事们当时有许多疯狂念头,“不知道元首怎么样了,他要是不在了怎么办,谁来领导我们”,“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最后她们被告知,希特勒没事,他正在自己的住处,“假如愿意,我们可以去看他”。进去的时候,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可笑,“头发全部都竖起来”,“他爆发出大笑:‘我活下来了!这说明我是命运注定被挑选来完成使命的!’”希特勒对她们说,他们不知道,假如我不在了,犹太人要疯狂报复。他们不知道,假如我不在了,敌人将怎样摧毁德国和我们的文化。这个“他们”,当然是指试图暗杀他的人。

  这次暗杀,使得希特勒变得更妄想、多疑。特劳德认为,在此之前,打到那一步兴许还“可能是选择和平”,“从此以后,就不可能是和平了”。当晚希特勒发表演说:我奇迹般地活下来!我一定要赢得战争!今天想到希特勒的话,特劳德说这“真是愚蠢”。

  希特勒对“假如没有希特勒的德国”作出种种恐怖的前景预言,在当时的特劳德心中都是真实的。这都使得特劳德把希特勒必须胜利,看作是自己和德国的唯一出路。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一事件本身:高层分裂,将军们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反对希特勒,加上战事失利,不可能不对这个小圈子带来冲击。特劳德也开始成熟:“在我内心深处,我开始怀疑,那一切都真的是对的吗?对这个状况提出疑问,其实就要启动一个探讨,这需要更大的勇气。在这个例子中,假如你尊敬一个人,赋予他很高的价值,你其实就并不真想去毁掉那个人的形象,假如你明明知道正面形象后面跟着是灾难,你也并不真的想看到真相。”

  形势急转直下。4月21日,伊娃组织了那里的最后一次晚会,还是放着唱片跳舞,音乐很动听。可是特劳德已经预感到失败在逼近,“那两天我觉得气氛很悲哀”,她提前离开,去睡了。

  第二天,4月22日,希特勒召集会议:门突然打开,希特勒走进来。他先到几个还留在那里的女人面前,对她们说:“全完了,你们必须马上离开柏林。”“他完全是一张石头脸,已经是戴着死亡面具的脸。”“我们全傻在那里。伊娃走上去,双手握住他的手说,我的元首,你必须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然后,第一次,我们看到他亲吻了伊娃的嘴唇。”“我们两个也说,我也留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可能只是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从某种意义上感到焦虑,我害怕离开这个安全的环境,也可能并不真正意识到有多么严重。”然后希特勒说:“我会开枪自杀。”又加了一句:“我希望我的将军们也会有同样勇气。”说完希特勒走出去,特劳德回忆说:“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脸色有红有白,像死人一样。”由于过度紧张,“后来我去做了什么自己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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