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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三

  特劳德今天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转折。

  她自己反复回忆、审视和询问当时的那个女孩:你是怎么回事?

  确实事情的发生有很自然的理由。甚至可以想象,特劳德接到消息兴奋莫名。对这样一个女孩,难道有什么不应该吗?

  事情当然有自然的一面。这个工作对特劳德来说,“就像出现了满足我跳舞热情的机会”。特劳德觉得,这也是自己对老板抗争的一个成功,“他总是不让我离开”。当然,还不仅如此,这还是枯燥生活中出现的一个大转机,她总是想离开妈妈和外公,再神神气气地以另一种样子回来。“作为一个女孩,我当时没有任何确切的想法和计划,没有想过人生要怎么过,要做什么。”

  “实际上我到希特勒那里,完全是一个巧合,”她又觉得这样平叙事实,似乎有“开脱”自己之嫌,就加了一句,“必须说,这是因为机遇,却也是因为我的愚蠢。”

  特劳德无数次地反省自己跨出的这一步,也很自责:她曾为希特勒工作,“也因为我确实喜欢过他。可他又是如此可怕灾难的根源。”她不断盘问自己,“你看,在集中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些细节后来被揭露出来。”当时她并不知道,一般德国人当时都不知道集中营的细节。后来“我读了克勒佩雷尔(Viktor Klemperer)的书,当然那是在很久之后,但它确实给我很强烈的冲击,所有这些问题,至少对犹太人来说,在1933、1934年的最初阶段,就已经开始发生了。我觉得自己曾是那么没有感觉和自私迟钝。我没有去注意去关心。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沉重地压迫我。我似乎应该对那个还是孩子的我感到愤怒,那个年轻女孩。或者说,我不能原谅那个在当时没有认识到恶魔带来灾难的少女。事实是,我没有看到自己逐渐卷入的是什么,对于一切,我只是说‘是’而一点没有思考。”

  她生怕自己这样说,还是在为自己辩解,于是进一步自责说:“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要说:我那时就不是一个热情的纳粹。当我去柏林的时候,我也许可以说:‘不,我不要这份工作。我不愿意被送到元首司令部去。’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只是很好奇。我想我当时并不能真正想到,宿命将把我驱赶和留在怎样的位置上,而这个位置根本不是我去追求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对自己的一切无法原谅。”

  一开始,特劳德是柏林元首办公室的一般工作人员。特劳德并没有在那里见过希特勒,“我做的事情是打开那些女人给他的求爱信,他自己并不在那里。其他人也见不到他,他在自己的私人司令部里,离‘外部办公室’很远”。后来,那里有一个打字比赛,“办公室里谣传,说是希特勒在挑秘书。鲍曼坚持说我应该去试试”。特劳德当时并没有野心要得到这个工作,那时她对自己的现状相当满意,“可我还是去考了”,结果还考得很好。

  1941年12月初,考得最好的十个女孩接到命令,被送往希特勒在东普鲁士的司令部。她们在元首专列的车厢里等待接见,结果整整等了几天。一个晚上,她们被领着穿过黑森林去元首司令部。“一栋很令人不快的房子,在勤务人员的区域里有软木的椅子,我们排成一排,然后见到了希特勒。”

  所谓“领袖接见”,在一个刻意造神的国家,是一件大事。“领袖”总是很重视“接见民众”的戏剧性效果,这种经验对被特定教育愚化的民众来说,是精神的一种撼动和震慑。对于特劳德来说,却另有一层特别的意义。“在此之前,我只在新闻里、公开场合上见到过他,他身着军装行纳粹举手礼的样子。可是现在,突然来的是一个老年绅士,低声说话,对我们友好微笑,和我们握手,用他出名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我们,询问名字,用一种和蔼得像父亲一样的口气和我们说几句话,然后离开。走的时候,他就说了声‘晚安’。被希特勒接见的经历,完全和我以前的想象不同,那是无害的、和平的气氛。”对从小缺少父爱的特劳德,那是内心的颤动,“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也许只是一种姿态,对我而言,或许感到是一种保护,那是我长久以来在渴望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这样放任自己倾斜”。也许,那个年轻女孩对领袖的感情,可以称之为对伟人和慈父相交的“热爱”。

  希特勒离开后,“我们好奇地问,‘他挑中了谁?’鲍曼说,“没那么快的,你们还要经过口述记录的测试”。测试的时候,鲍曼安排了一个女孩陪特劳德进去。“希特勒已有过一次混乱的经验,一个女孩去为他的口述打字,可实在太紧张,原来有点歇斯底里的病发作了。希特勒怕这样的事情重演。”测试过程更加深了特劳德对希特勒的好感。“我进了房间,发现那里很冷,希特勒不喜欢热的房间。他对我还是很和蔼,他说,‘我的孩子,不要紧张,你不会像我那样老是犯很多错误的。在这儿坐吧,我要不要为你开暖气?’他指的是电暖器。我们有一种特殊打字机,叫做默声打字机,打起来声音很小。他开始口述,我开始打字,发现自己的手指是那么颤抖,根本就瞄不准键盘上的字母,我看了一眼纸,那上面乱七八糟不成词句。”也许,本来特劳德也会像那个歇斯底里的女孩一样被淘汰。可是“他的女勤务员林格进来,对希特勒说:‘我的元首,里宾特洛甫来电话。’他像一般的老板一样,拿起电话开始说。这段时间给了我机会,我把句子重新写成正确的德语。然后他又开始口述,我打下来,很顺利。实际上是很容易。最后,我把记录纸交给他就出去了。”

  在说到林格进来这个转机时,我注意到,特劳德先是很自然地说“感谢上帝”,可是马上说“也许应该说,很不幸地”,这种负罪感的印记和流露,始终贯穿在采访过程中。顺利通过测试,“他(希特勒)挺高兴,我也挺高兴。我确实觉得兴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突然,我在这里,那个小小的特劳德·汉普斯,坐在元首对面,是元首本人。不管你对他怎么看,在那个时代,他是一个伟大人物。我处于如此不同寻常的位置上,如此难以置信,像是一个历险记。”

  决定的时刻来到了。希特勒“又叫我去。原来的两个秘书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他说:‘汉普斯小姐,我现在必须问你了,你是不是愿意留在我这里。我这里总是有这样的问题,我那些年轻女孩的秘书,总是有人要娶她们,就突然把她们带走了。也许应该让她们戴上难看的面具,像黑人面具什么的。’”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不安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我一定是疯了,我对他说:‘首相,你不必为这件事情担忧,我身边至少二十二年没有男人出现了。’他只是大笑起来。那时我真不相信自己说了这样的疯话:‘我身边至少二十二年没有男人出现了!’所以,我必须忏悔的,在这一刻,我没有能说:‘不。’可我并不是没有机会说‘不,我不愿意留在这里’。诚实地说,我必须承认自己喜欢这个工作。”

  特劳德说自己“喜欢这个森林里的司令部工作,它不像是我以前经历的办公室,工作时间必须整天坐着不动。后来,希特勒不再要人在外面办公室为他安排约见、接电话和煮咖啡。秘书们不再集中在一个办公室里。她们有自己的公寓,自己的房间,只是在需要笔录的时候才被叫去。主要是打录演讲稿、私信和一些个人的东西。他从来不需要打录政治、军事的文件”。

  年轻的特劳德和党卫军军官在一起就这样,特劳德成为希特勒的秘书,“在我开始为希特勒工作时,我突然也得到一种安全感”。“一个圈子,一个和外部如此隔绝的圈子。”她又说,“后来,在我成熟一些之后,我想,我对他是一种对父亲形象的非常向往的态度,可是当你的父亲令你失望,这又很容易转变为一种‘恨’的感情。”

  那是19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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