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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一个中国拳王的故事

  一

  最早读到余吉利这个名字,是在李梧龄先生的回忆录里。李梧龄智力过人,当年在复旦大学物理系读书,提前一年毕业,留校任教,被认为在物理研究上会有辉煌前程。阴差阳错,1958年,二十二岁的李梧龄遇无妄之灾,遂由复旦大学送往上海横浜路收容所,转往安徽白茅岭农场。待他重新回到大学和专业,已经是二十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白茅岭农场远在安徽,却曾经在上海赫赫有名。当年的上海人提起白茅岭,就会有北京人提到清河的脸色。在那个年代,上海“犯了事”的人,如若还够不上送监狱,白茅岭是个主要去处。去了,也就失掉了那个时候被看作性命的上海户口,多半再不能回来。至于这些人为什么去,大家不深究,也不大关心,都相信既然政府送你去,总有政府的道理。不然为什么送了你去而没有送我去。虽然一批批地被送走,在总人口里终是少数。每个人都相信自己会留在多数里。那些人在被送走之前,多半也是这么想的吧。

  李梧龄在白茅岭辗转几个分场,遇到各色人等不下千八百,可在他的回忆录中提到的名字并不多,几十年过去,淡忘也自然,而他偏偏记得余吉利。也许余吉利太特别,因为他曾是中国拳击比赛的全国冠军。记得读到回忆录中这个冠军头衔的时候,我多少有点将信将疑,直到多年后,余吉利真真切切地出现,我才相信:一本回忆录,就是一段真实的历史;里面的名字,就是活生生的人。余吉利坐在我对面,我仔细打量,想找出全国冠军的影子,看下来只觉得面目不清,他本来眼睛不大,一只眼睛还在发炎,红红的只留下一条细缝,另一只也不停地在眨着,显然感觉不舒服。一开口,他的词语都粘在一起,语流滚动极快,我得竖起耳朵,才勉强能听得明白。

  余吉利出生在1930年的上海,霞飞路927弄,也叫霞飞坊。那是老上海一条典型的“新式里弄”,当时所谓新式,其实就是西式。这一带是法租界。霞飞坊是仿法式住宅,却并不是法国人建的。1924年,霞飞坊由比利时圣母圣心会的普爱堂投资建造,整整一大片整齐的三层砖木结构住宅,到今天也还是一景。余吉利的父亲余宏基就在比利时房屋公司工作,是一个普通职员,母亲在家带着几个孩子,家境还算不错。

  少年余吉利在铭本小学读书,却坐不住,是个特别顽皮好动的孩子,后来进了雁荡路业余中学。在余家附近的汾金坊,住着大同大学外语系的一个大学生,叫黄晓阳,他比余吉利大个五六岁,从黄晓阳家的窗台望出去,就可以看到余吉利的家。余吉利回忆说,他们两人经常玩在一起,活像是亲兄弟。黄晓阳是个业余拳击爱好者,就是他把余吉利引入了拳击这一行。提起已经去世的黄晓阳,余吉利仍然充满敬意和感激,把他称作是自己的启蒙老师。那是1946、1947年之际,余吉利才十六七岁,他正在长大,却依然贪玩而漫无目标。就在即将成年却不知下面的路怎么走的时候,拳击运动让他忽然有了人生的方向。

  上海自开埠就是开放城市,早在1915年,上海虹口娱乐场一带就主办过第二届远东运动会,这地点也就是今天的虹口公园和虹口体育场一带。在上世纪前半叶,上海举办了一系列国际运动会,而拳击运动在十九世纪末就已经传入上海,在租界地区流行。那时候,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也是一个体育活动中心。1908年,北美基督教青年会专派了体育干事艾克斯纳(Exner)前往上海,协助成立青年会体育部。1940年,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开始举办拳击训练班,教练是个名叫D. B.Reich的法籍犹太人,还每隔两周举行一次邀请赛,邀请精武体育会、西侨青年会、俄罗斯总会、法国总会、犹太总会等各会的拳击手比拳。黄晓阳把少年余吉利带到青年会,让他在那里直接向外国拳击手学拳。余吉利身体条件好也刻苦,他对拳击非常投入,长进飞快。

  二

  时局在动荡,1949年4月解放军渡江,同年5月27日进入上海,十九岁的余吉利沉浸在自己的拳击爱好中,对政治并不关心。最初,政权变更似乎并没有给他迷恋的拳击世界带来什么突变。基督教青年会仍然是拳击运动的中心,继续在八仙桥和四川中路599号的会所举办拳击训练班。八仙桥还是那个犹太人教练,四川路会所则由当时著名的中国拳王周士彬担任教练。在余吉利刚刚开始学拳的1946年,二十四岁的周士彬已经成了八仙桥青年会举办的七国拳击赛冠军。余吉利至今珍藏着当年他们的合影照片。

  1950年5月4日,青年会还在八仙桥会所举办了拳击比赛,参加比赛的有大同中学、复旦大学、东亚体专、沪江大学、沪江附中、圣约翰大学附中、精武体育会、中华体育会、环球化学厂、青年会等,共四十余人参加。1950年6月,上海民主青年联合会军体部和基督教青年会体育部,联合举办中西拳击对抗赛,以门票收入救济失业青年。

  余吉利这段时期的记忆非常个人化、目标也非常单一,他记忆中的那两年,就是不断练拳和比赛。他不善描绘自己的业绩,只是简单地一句带过,说当时自己“打一打就赢,打一打就赢,就变成了上海队代表”。就在这段时期,渐渐地,犹太教练消失了,那些参加青年会拳击比赛的私立学校也消失在院系合并的潮流中。基督教青年会越来越边缘化、民间体育组织逐渐退出,政府的体育组织开始成为体育运动的中心。拳击也基本归了官办。余吉利不是很在意这样的变化,只要能够继续打拳,他就满足了。

  1951年,上海市政府收回了跑马厅,成立了足球队,还举办了一系列体育义赛,以门票收入支援“抗美援朝”。就在这样一次市级比赛上,余吉利一出手,就打了个上海市冠军。这次荣耀给今天的余吉利留下的唯一痕迹,是一张冠军杯的照片。看着照片我顺口问过:“奖杯呢?”余吉利轻描淡写地回了句:“送人了。”就是这只送了人的冠军杯,给余吉利引出了一段新生活。

  1952年,余吉利的父亲去世。此后不久,几个穿着军装的人找到他,问他是不是愿意参军去。原来,当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体工队打算成立拳击队,看中了这个年轻的上海冠军。余吉利高高兴兴地参军去了。他一定和当时大多数青年一样,穿上军服觉得很是神气和光荣。我是从一张照片上看出来的,他和另外两个战友,特地穿上不同军种的军服,照了一张“海陆空”并列的侧影,怎么看都像一张征兵宣传画。

  五十四年后的余吉利,还保存着已经变得脆弱的“革命军人证书”,他小心地在我面前打开。证书很历史,折痕处已经有了破洞。证书上方,是对称兜挂的红色军旗和五角的八一军徽,下面坦克军舰俱全,两边战斗机凌空而起。底部的绿色枝叶缠绕红色缎带,托住了粗粗重重的宝蓝色边框,色彩浓烈。当时还没有流行简体字,证书是繁体直排,由右及左:“革命军人证书 余吉利同志系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参加我军,现在本院工作,其家属得按革命军人家属享受优待。此证。”下面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院长兼政治委员刘伯承,以及政治部主任钟期光的署名。原件循古法没有断句,标点符号都是此刻我加的。发证日期是余吉利参军半年后的1953年6月2日。我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真算得上是件文物了。

  参军不到一年,余吉利打遍军中无敌手。1953年11月,在天津举办全国民族形式体育运动大会,相当是全国运动会的前身。运动大会上,代表华东的上海选手陈新华获轻量级冠军,周士彬获中量级亚军。余吉利以全军第一名的成绩代表解放军队参赛,击败所有同级对手,成为次中量级的全国冠军。我看到一张报纸上模模糊糊的照片,记录着当时余吉利的战绩。

  那一年,余吉利二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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