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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法治国家,这类事情的处理是桥归桥、路归路。抗议集会是法律容许的范围,政府不可以不批准;但发生违法暴乱行为,独立的司法不可以不惩治,政府干涉都无用。行政干预司法乃宪政法治之大忌,休提。当然再往前推一步,是政治透明,重大外交举措不可以隐瞒民众。而1919年的中国,很容易一步错而步步错,或者说一步偏差而步步偏差,整个思路逻辑都对不上。政治是不透明的,民众抗议是容易失控的,司法不是独立的,所以释放被捕学生事情是政府说了算,这样歪打正着,倒也就有交易可做。

  罗家伦估计的政府思路大致不会错:“因为他们知道如果长久的罢课下去,一定是要出事的。而且五月七日是国耻日,更容易出事。”所以北京政府刚刚听到学生决定罢课的消息,就把“明天全体复课,明天就立刻可以放人”的交换条件提交给大学校长。5月6日当晚十点,蔡元培紧急召集北京各大学校长,在他的办公室接见学生代表。罗家伦回忆:学生代表都说“昨天才决议罢课,明天便要复课,乃是办不到的,我们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唯一赞同这个妥协的是罗家伦:“现在如果尽让同学们关在里面,也不成事,况且我们这一次有放火及殴伤等重大情节(当时章宗祥还没脱离危险,有两天没有大小便,医生说他命在旦夕了),适巧政府又捉去我们几个人,用这几个人去抵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罗家伦向校长们确认妥协交易的可靠性,校长们说:“我们可以以生命人格为担保。”还告诉学生代表,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也曾发誓过‘如果复课而不放学生,我吴炳湘便是你们终身的儿子’”。于是,罗家伦说:“我以为既然如此,我们就复课好了。”其余学生领袖都反对,可是既然罗家伦说出来了,他们居然也都勉强照办,可见二十二岁的罗家伦在学生中也确是有威望的领袖。第二天北京各大学先后复课,“到了十点钟,全部被捕同学从警察所送回学校来,大家都列队在门口迎接,当时那种痛哭流涕的情形,真是有家人父子于离乱巨劫以后相遇时之同样感觉”。

  过去我们更多看到蔡元培救援学生一节,现在下文已经渐渐为人熟知:学生出狱,蔡元培就离北大而去。留下的一封辞职信里引用的典故成为学生们费解难猜的谜:“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罗家伦回忆说,学生们纷纷去请教国文老师,让那些被新文化运动冷落的老夫子们好好得意了一番。对于当时北大学生的国文水平来说,这实在没什么难懂的。或许是他们不愿意或不相信他们读到的意思吧。蔡元培清楚地看到,虽身为校长,下面的局势他无力回天。

  下面是没有了校长蔡元培的学生们自己运转的北大。章宗祥还没有脱离危险,“时时有死耗之传闻”,学生们显然还在担心是不是有司法的追查问罪,“刚巧北大有一位同学叫郭钦光,在这个时候死了,他本来是有肺病的,在‘五四’那一天,大约因为跑得太用力了,吐血加重,不久便死了,当时大家怕章宗祥和我们打官司,所以订下一个策略(这个策略之最初主动者便是狄君武)硬说郭钦光乃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用人打死的。于是郭钦光遂成为‘五四’运动中唯一的烈士,受各处追悼会之无数鲜花美酒吊祭和挽章哀辞的追悼。在上海还有一位女士,当众痛哭郭烈士。”虽然这一“策略”不是罗家伦提出,他显然在当时也接受了。所不同的是他事后反省这样做的正当性。

  北大学生走向全国,派去的学生发回密电,告诉北京同学“可以相机发难”。于是,学生领袖分两天派出几百名学生去街头演讲,这样就又有人被抓捕。这次学生被捕已经不涉命案,可以有慷慨以赴的气概。同时,学生被捕本身又可推出下一个高潮,罗家伦如地下工作一般,偷偷发出学生被捕的电文,成为各大城市新的耸动新闻。南下点火的北大学生,遂发动劝说上海商家罢市,“甚至于要求不遂,向商店老板跪下去。到了六月四日,全上海罢市了,别的地方跟着罢市的也有好几处,而天津方面,因为一个南开学生马骏在商会代表的面前,用一只碗向自己脑壳一打,表示他要求的决绝,商会方面的人大为感动,也罢市了。”

  这让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五四”前后的梁实秋。清华学生梁实秋也跟着同学去前门外珠市口演讲,聚集的民众阻碍了交通,有汽车按喇叭,激怒的民众顿时捣毁了一部汽车。梁实秋说:“我当时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官吏卖国,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地发泄了。在这股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谓群众心理。”章宗祥的儿子也是清华学生,和梁实秋同宿舍,“五四”后悄悄离开学校。但是他的床铺被同学砸烂,衣箱私人物品被四处乱扔。梁实秋对此尤不能认同。那一年,梁实秋十六岁。

  接下来,是天津、上海向政府要求“罢免卖国贼”和“不签巴黎和约”。还有前提,就是释放学生。这时,北大在临时拘留所里的“学生还不肯出来,因为他们一出来要减少了天津及上海方面的紧张空气。到了第二天,步兵统领衙门和警察所却派人来道歉,他们才肯出来”。拘禁在警察所和步兵统领衙门的学生更不肯出来,“以后预备了汽车和爆竹送他们出狱,还是不肯。最后一个总务长连连向他们作揖说:‘各位先生已经成名了,赶快上车吧!’”当时民众与官府的力量对比可见一斑。直到“五四”五个月后,学生会派罗家伦去请回蔡元培,蔡元培“慨然答应”。也许,蔡元培看到,五个月下来,已是学生“可小休”的时候了。事实上,到年底,北大学生为另外事情,和政府又起过一次冲突,罗家伦也为首领。可是,如蔡元培预料的,已经到了罗家伦和学生们看到“学生运动也就衰落下去”的时候了。

  罗家伦曾总结衰落原因,认为:一是“青年做事往往有一鼓作气再衰三竭之势”;二是“第一次学生运动”都是用功学生负责,“但是到后来久动而不能静,有许多人只知道动而不知道读书,于是乎其动乃成为盲动”;三是,“最初动的学生,是抱着一种牺牲精神,不是为了出风头”,而他们的“名声较大,大家知道得多了,于是乎有许多人以为这是成名的快捷方式,乃是出风头的最好方式,结果个个想起来动,结果必至于一败涂地”;四是后来的各种政治成分加入,“往往起于内部的破裂”。也许还应该说,运动是短暂的事情,能够达到的目标是有限的,自然会衰落。可惜热血沸腾之中,很少有人肯在合适时机见好就收。

  当然“五四”包括了前前后后的文化运动,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学潮。罗家伦在总结“五四”影响的时候,不认为表面胜利是重要的。他认为重要的是推动形成民众组织和扩大新文化运动,“唤起了全国青年对于国家问题的意识”。罗家伦入学北大那年,恰是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的同一年,他最清楚地看到,没有蔡元培推动的新文化运动,不会有发动“五四”的北大学生。学生们对国家问题有了意识,可是在这样的意识下做什么和怎么做,又是另一件需要探讨的事情。至少这样的学生运动,并非是蔡元培所希望看到的景象。梁实秋甚至认为:新文化运动的“探求新知”都不宜“过于热心”,以致“学校的正常的功课反倒轻视疏忽了”,然而有能力给自己内心安排出空间、去深入探讨这样问题的人并不多。因为运动大前提的爱国重量压倒一切,其余探讨也就“渺小”到难以启齿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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