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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在决议将卢梭送进先贤祠的时候,当年推崇伏尔泰的那些国会议员们,已经砍头的砍头、逃亡的逃亡了。伏尔泰能够留在先贤祠而没有被赶出来,似乎在暗示着这个民族的文化根基和预示着他们依然有希望。而卢梭,为什么会在一个史称“恐怖时期”的1793年,由国民公会决议送进这里呢?

  卢梭,和伏尔泰一样,无疑是引起法国变革的诸多伟大思想家之一。他的《社会契约论》,和洛克等学者一起,共同在一个政治契约社会尚未诞生的时代,探讨了政府和民众的契约关系。这样的思考,无疑和他们所生存的旧制度的社会是冲突的,是革命性的。

  可是,卢梭被大革命和国民公会看中,似乎并不仅仅在于他和伏尔泰一样,从理论上曾经支持和促进了法国的历史变革,也是因为,处在动荡失衡中的巴黎,需要竖起一个伟人,把他张扬起来,成为腥风血雨中一面不倒的旗帜;而伟人的理论,又能够撑起这个局面,解释在血中浸泡的巴黎,为什么并不算是一个疯狂的城市。

  卢梭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文学家。而在那个年代,哲学家和文学家之间,常常没有一条清晰的界线。在那个时候,学者们思索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多的羁绊。他们不停地阅读、不停地思考,思想如汩汩的泉水,不停地涌出泉眼,成为小说、歌剧、随笔、哲学论文、书信笔记和论争文章。他们想到什么,就随手写来。他们似乎并不顾虑论争的对手会指责他们观点的前后不一致,他们也毫不顾忌地就会道出自己在思考过程中捕捉到的一些火花。对他们来说,一个人是在不断成长和成熟的,认识当然也就在随之改变和深化。争执也是交流,错了可以纠正,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共同营造了这样一个浪漫宽容的氛围,他们也就滋养了自己,多产成为他们共同的时代特征。那是一个法国式的学者的天真时代。他们是骄傲的、自尊的、才华横溢的。在文学和哲学交融的年代,他们的文字并不都那么丝丝相扣、无懈可击,可是,却常常文采飞扬、充满激情。

  所以,不论是伏尔泰还是卢梭,唯有他们对于知识和真理的追求是清楚的,而他们的一生中,他们表达过的观点,有时却是自相矛盾的。

  卢梭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时而波涛汹涌又时而含情脉脉的浪漫文学的开创者。人们读着卢梭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感情所调动。就在这样的一本又一本,打动着常人,也渗透着哲理的讲述故事之后,卢梭还推出他的社会理想。他的“主权在民”,他的“平等”追求,他对“自由”与“约束”、“公意”与“道德”的思考。对于一些概念,他有过不同角度的探索,这些探索也往往相互矛盾。当大革命的恐怖时期过去之后,人们回顾着被卢梭理论狂热支撑的时代,倒过来细细研读卢梭,想找出一条属于卢梭的线索。可是,在这个时候,人们又发现,卢梭也讲过许多完全相反的话。对于他来说,他只是在怀着宗教热情思索。

  大革命只是需要偶像,需要理想化的“思想”。可是,没有一种概念是可以任意推往极端而不受边界限定的。卢梭的“主权在民”是一个美好的理想,可是,在卢梭心目中的“民”,也许过于抽象了。当卢梭推出“公意”的说法,这里的“民”,已经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个个的个人的集合,而是美化和抽象的、非常虚幻的“人民”整体。而虚幻整体所拥有的权力,已经由罗伯斯比尔们,借着“人民”的名义在掌控和操纵。

  罗伯斯比尔一直有一个称号,“永不被腐蚀的人”。那是因为革命特别重视领袖的廉洁。法国大革命的过程,是一个经常处于失控状态的摧毁过程,而不是按部就班的改革,也就不断出现掠夺和暴富的机会。“不被金钱腐蚀”成为一个罕见现象。罗伯斯比尔因其廉洁,也就因此在道德上始终有一轮光环。但这也是历史的误区:人们以一个政治领袖对金钱的兴趣,来判断他的品格高下。被权力腐蚀的意义,假如只是局限在金钱的范围,那就太小看权力了。权力对于一个领袖的腐蚀,最可怕的部分,当是他对权力本身的过度奢求。一个政治领袖最可怕的被腐蚀,不是对金钱的贪婪,而是对权力本身的贪婪;不是嗜钱,而是嗜血。

  卢梭的“公意”的幻想是“美妙”的。公意是公众的意志,象征着多数人的自由。个人服从公意,失去自己个人自由的同时,却获得和大家一致的“自由”。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公意”终于和“人民”一样变得不可捉摸,而真真实实的个人自由,却在眼睁睁地迅速失去。失去自由的并不都是贵族,所有的人都以为,作为已经向国王和旧制度夺了权的“人民”的一分子,自己已经是国家的主人;共和了,就是“主权在民”了。可是,当他们从“主人”的梦中醒来,还原为一个个人,却发现自己的个人自由毫无保障,个人安全毫无保障,脖子上的脑袋也没有保障。

  在世界上第一个通过《人权和公民权利宣言》的法国,共和不到一年,作为个人,言论出版自由等公民权利已经完全成为奢侈品。1793年8月,已经有了“让恐怖时代成为法治的全盛时代”的口号。1793年9月初,巴黎市长和检察官,以及“民众代表”到国民公会,以人民的名义,要求大革命的军队,带着“手提式斩首机”巡视法国,不仅逮捕作为政治异端的吉伦特党人,还要“迫使每一个农民交出他们储存的农产品,否则就处死他们”。

  恐怖如瘟疫一般,从巴黎阴冷地向全法国弥漫。在南特,审判以“浪费时间”的理由被取消,公安委员会的代表命令法官,必须在几小时内“除去”所有嫌疑犯。否则法官和他的助手们,将被处死。连断头台都嫌太慢,一千五百名嫌疑犯们,无论男女老幼,立即被装上船只,在卢瓦河的中间凿沉。在四个月里,这名公安委员“处理”了四千名“不良分子”。

  毫无疑问,在旧制度一下,最凄惨、最没有保障的、最令人同情的,就是底层民众。记得读到过一名学者的文章,描述他所见到的一些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底层民众,他们居住的房屋形式,与他参观的几千年前的早期人类住宅,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他因此而感叹,从建筑文明的发展史来看,历史进步都发生在王公贵族的一端。而底层民众在建筑史上,处于零历史的状态,他们是最需要同情的。在同一篇文章里,这位学者也同样提到,底层民众又是最不能够美化的。这使我始终在思索,往往是最应该被同情的底层民众,为什么又是最不应该被美化的?

  历史上,屡屡如此上演,在解放底层民众,将他们被剥夺的权利还到他们手中的同时,社会最容易普遍产生和接受的,就是由同情转为对底层民众的赞美。这样的美化,又通常导致赋予他们过大的权力,其结果,总是发现,不知由什么魔力操纵,原本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原本应该是软弱而善良的人们,原本期待为他们自己也为社会造福的人们,在一夜之间变得狂暴和肆虐。他们可以如旋风一般扫荡这个社会,不仅吞噬原来的强者,也相互吞噬。他们在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能够导致最迅速和规模最大的破坏。待到幸存者们清醒过来,一切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永远弄不明白,是在什么魔法之下,使得历史一次次重复这样的悲剧。

  在读到这位学者“建筑零历史”的说法时,我突然领悟到,底层民众在长期的人类发展史中,他们经历的,不仅仅是“建筑零历史”这样的悲剧,他们同时经历的,也有在理性思维和精神文明进程中,同样“零历史”或者“短历史”的状态。这是过度美化底层民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的根本原因。当他们长期处于悲惨的生活状态时,他们文明程度的不充分、缺乏理性的一面被压抑和掩盖,没有机会暴露和爆发。可是,假如在过度美化的同时,也将过度的权力交给他们,他们的致命弱点就会在权力的催化下,瞬间爆发,迷醉的、暴力的、甚至极度残忍的。

  因此,一个健康而公正的社会,它所必须关注和保护的,应该是当下社会的每一个最弱者,而不是赋予任何一个特定阶层以血缘性的暴虐的特权。不论这样的阶层是贵族,还是平民。当底层平民是弱者,社会的关注点应该是底层平民;当旧日贵族的身份成为虐杀的对象,社会应该保护的就是这些贵族。依据的应该是公平的法律。这样的法治社会,是现代文明社会的标志。

  任何一个动听的口号,过度推动都是危险的。卢梭是一个浪漫的文学家。他对于平等的呼吁,他对于“主权在民”的理想,他对于“公意”的推断,都是随着一个文学家的激情推出来的。在两百多年前,这些概念被非理性的力量所利用,似乎是历史无可避免的路径,可是,两百多年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去重蹈覆辙,只能说是弱智的结果了。

  令人回味的,是在大革命中迁葬入祠,在生前经常争得不可开交的伏尔泰和卢梭,尽管论年龄几乎是两代人,却非常巧合地、差不多同时在这场革命发生之前去世。即使是被大革命捧得近乎神化的卢梭,假如活到大革命,人们似乎也没有理由相信,他就一定会是罗伯斯比尔的化身。假如亲历革命,习惯了自由思想的伏尔泰和卢梭,不仅可能活不成一个全身而退的革命圣贤,还很可能走上断头台,或是在他们鼓吹的革命真正到来之后,落荒而逃,登上逃避革命的流亡之路。

  站在先贤祠伏尔泰和卢梭尊荣备至的墓葬前,我们不由感叹,他们可真是逝逢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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