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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Chapter 16 消失了的雅各宾

  Couvent et Club des Jacobins

  沮丧地回到住处,我们和卢儿聊起九曲回转的“寻找雅各宾俱乐部”的过程。我们讲起旺多姆,讲起“Ritz”奇遇。卢儿叫起来,Ritz!你们去Ritz了?我说,是啊,怎么啦?她激动起来,那可是巴黎最高级的旅馆哇。我们因为始终没有转到客房部,所以,自始至终没有发现那是个旅馆。这一下,连我都想起来了。我是在有关英国王妃戴安娜的报道里,看到过有关巴黎最高级旅馆的报道的。我问,那就是戴安娜的男友多迪的父亲开的那家旅馆吗?卢儿说,应该是啊。

  我开始试图向她形容。可是,一开口就发现,“百闻不如一见”之类的老话,在这个时候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我于是放弃形容,神气地对来了半年的“老巴黎”卢儿说,还是我带你去吧。真能进?我底气十足:能进,我们不是已经进去过了吗?根据在美国的生活经验,经营性的旅馆,怎么能不让进。

  接着,告诉她,我们是搞错了,我们应该不是在旺多姆寻找,尽管原来的雅各宾修道院在那里有个入口,可是旺多姆那一圈都是大革命以后的房子了。我们于是谈到如何绕到了有着玻璃盒子的小广场。没想到,卢儿居然又激动起来,说这玻璃盒她早就想去看一眼了。那是一个著名西班牙现代建筑师波菲(Richado Bofill)的作品。不过,她补充了一句,在她看来,那个建筑师做了不少难看的东西。于是,卢儿和我们一起大笑,说,还是名人好啊,知道难看,大家还要去看。最后,我们决定,再去一次那里。

  “Ritz”旅馆却没有能够再次进去。那两个上次“失职”了的“宫廷”警卫,在我们一踏入大门时,就坚决地将我们挡了出来,说是只有住客能进。我们又在飘扬着“自由平等博爱”三色旗的巴黎,长了一个见识。在美国,假如是经营性旅馆,不论多么高级,都没人敢拦。一拦就得上法庭了。

  除了和卢儿一起看看,我们对没找到“雅各宾俱乐部”,还是不能释怀,想再去撞一次运气。再说,不是还有“费扬俱乐部”也在附近吗?这些俱乐部,既然激昂,就必然容易分裂。“费扬俱乐部”就是从“雅各宾”里面分出来的。

  法国制宪会议的身份其实并不仅仅是制宪,而是身兼数职。它担任的不是国家在正常运行中的一个制宪工作。

  在美国,革命以后的制宪会议,那只是一个“会议”。因为美国革命以后,迅速回到革命前分治的状态。这些分治区域原来的一套政府机构,并没有被摧毁。所谓制宪和建立联邦政府,只是大家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需要联合起来,随之需要增强一些必须的管理机构罢了。平常日子照样在过,只是抽出一些代表,开个会而已。这样就有了一个稳定的制宪环境。

  美国也有比法国复杂的地方,它不是一个整体国家。正因为是来自十三个分治区城的代表,代表了不同的方向,因此,代表的分歧和妥协,严重影响一个相对独立区域的长远利益。所以,代表们无比谨慎地在那里对待自己和民众的关系问题。他们知道,只要代表们的具体分歧,甚至他们有分歧的迹象传出会议厅的大门,都会引起民众的不安和骚动。而这种骚动一旦介入,一切都完了。这就是1787年费城制宪会议是秘密会议的原因。

  当他们在里面吵得不可收拾时,本杰明·富兰克林曾提议去请牧师,带领大家祈祷,以放弃“唯我正确”的看法。大家同意了。他们甚至不敢马上去做,生怕牧师的出现,会引起民众对于会议分歧的猜测。民众一旦注意到了代表们的分歧,就会起来表达对自己一方代表的支持,这种支持自然会形成对代表的压力。他们的退让和妥协就更加困难。想想广场上有那么多民众在激烈地支持你,你还怎样让步呢?因此,他们特地等了两天,等到7月4日独立日,也就是美国国庆节,才借着节日请来了牧师,他们要牧师祈祷的,正是请上帝给他们以让步的力量和妥协的机会。这种谨小慎微的做法看上去都有些婆婆妈妈。而他们害怕的,正是民众对制宪歧见的推波助澜。

  回到巴黎,我们看到,法国制宪,不仅是民众在推动和干扰,制宪会议的性质也在不知不觉改变了。它早已经不是一个“会议”了。假如没有街头的暴动,就不会提前向国王夺权。这样,原来的巴黎市政厅、法国的王朝体制,不论多么不合理,毕竟还能够维持一段正常运转,拖到制宪成功,成立新政府,完成交接。也就是说,政府运行和制宪分开。这样,制宪就可以是一个工作,一个“会议”。可是,夺权提前,制宪会议就从“会议”,转化成一个以革命的名义建立的新的专制机构。说它专制实在不冤,因为它又在立法,又在执法。正如托克维尔在《法国革命论》里指出的:“如果当初由专制君主来完成革命,革命可能使我们有朝一日发展成为一个自由民族,而以人民主权的名义并由人民进行的革命,不可能使我们成为自由民族。”

  这样,路易十六和王朝宫廷,虽说要为自己的脑袋担忧,倒不需要再为国家怎么办而担忧了。本来,“一片混乱之中会出现些什么”,这样的简单问题,就根本不用专家预测。经济肯定会有危机,面包铺肯定要排长队,治安肯定不会好。王朝已经推倒,路易十六被监管在大家手里,不得乱说乱动。民众原来对王朝宫廷的不满,只能转移到掌管国家的制宪会议。这时,制宪会议只能被形势逼着,在毫无准备和经验的状态下立法和执法。看到历史书里,出现“制宪会议通过法令,宣布罢工聚会结社全属非法”,“制宪会议用武力屠杀和驱散民众”,这样挂着制宪会议牌子,却干着和“制宪”毫不相干的事情,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这个时候假如我是路易十六,我一定要想办法逃命了。因为明眼人都会看出来,这已经是一个恶性循环。为了要抛弃旧制度而开杀戒的话,路易十六肯定排在第一个。求生是任何活人的本能。只是他运气不好,没有逃掉,被押回了巴黎。从在凡尔赛召开三级会议开始,他指望的就不是维持他的绝对君权,而是一个渐进的制度改革。当然,路易十六心中的改革,和其他人的目标,自然会有不小的距离。因为他是国王,别人不是国王。就像贵族的陈情书里,条条都很激进,却会有保持贵族等级制的保守条例一样,每一个阶层自有它的局限性。关键是,能不能大家看在上帝的份上,理解这是一个从旧制度转向新制度的社会转折,就像一辆巨大的载重车,要掉转头来的话,必须慢慢拐着掉。这种理解和制度设计,需要知识,需要妥协,需要协商,需要理性,需要回到会议厅,唯独不需要俱乐部的鼓动和街头的暴动。

  制宪会议似乎还在朝着“君主立宪”的方向走。“君主立宪”的意思,就是国王虽然没有以前的权力了,大家根据宪法过日子了,可是,你国王至少还是养尊处优。大家养着你,就是图个制度和权力的平稳交接。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有人上街鼓动,说是我们吃都吃不饱,养一个王室要相当于养我们一千个一万个老百姓,凭什么?再加上历数千年封建专制的罪恶等等。这时,老百姓磨刀霍霍向国王,国王怕被砍头,要到国外的堂兄弟那里讨救兵。堂兄弟们一边摩拳擦掌,说是不能见死不救,一边威胁说你们敢动手我就踩平巴黎。这么一来,“巴黎的上空”就又要“敲响警钟”,“祖国”就又要“在危险中”了。道理很简单,矛盾既然通过理性可以化解,当然也可能通过非理性被激化。事后,假如大家都忘记了当初恶性循环在开始阶段的第一、第二推动,而是仅仅从中间剖切的话,所有的“历史涉案者”都可以振振有词地说,我们谁也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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