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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拿着这么点信息,就去试了一次。感觉是在旺多姆广场(Place Vendome)周围。当年在有修道院的时候,广场还远没有今天这样的规模。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巴黎广场之一。整个广场和四周的环境,留给我们整个一个“青铜铸就”的感觉。以前有过远远的观望,那天是第一次走近,在转入寻找修道院的正题之前,还是先好好地体验了一番旺多姆的魅力。

  广场的名字旺多姆,是法国中北部的一个历史名城。广场几近封闭,中间,就是那根著名的布满浮雕的青铜圆柱,据说是以拿破仑缴获的无数敌军大炮熔化以后浇铸的。那些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旋转上升的浮雕,就是记录着一次次的战役,也就是拿破仑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荣光。顶上就是拿破色的塑像。那是法国雕塑家安东尼·肖代(Antoine Chaudet)的作品,在1808年被放上圆柱的顶端。好就好在,纪功柱的设计者并不打算以拿破仑本人的形体扩张,来达到歌颂伟人的目的。圆柱顶尖的拿破仑像尺度很小,在高耸入云的青铜柱顶上,简直可以说面目不清。他只是柱子上端的一个小小的“收头”,非常适度地和纪功柱融合在一起,一点没有突兀的感觉。可是,当你看到,一个体量如此有限的凡人,能够站立在这样无尽功勋的上端,想要不赞叹他的超凡。也都很难了。这大概就是设计者给我们安下的思维逻辑的陷阱了。

  站在这里,想起我们看到历史照片,不由感叹巴黎实在是一个革命圣地。每一个广场的铜像下面,都要埋藏一个故事,否则就不叫巴黎了。在法国大革命的时候,这里竖立的当然不会是拿破仑,因为拿破仑在那时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下级军官。所以,那个时候,这里站着的是路易十四的雕像,它是在1692年8月12日竖立起来的,一百年后,又在1792年的8月12日被民众推倒。这真是一个劫数。我想,所有了解巴黎的人,都不会奇怪它怎么会被推倒,只会奇怪,它怎么会在这么晚才被推倒。路易十四摔成碎片,据说还当场砸死了一个女人。这些碎片只留下来一只青铜的脚。这绝对不假,因为我们在巴黎市历史博物馆,还看到过这只站了一百年才摔下来,并且摔断了的绿色铜脚。

  这还不是旺多姆雕像下埋藏的全部故事。这根大革命以后的拿破仑时代竖起来的青铜柱,也没有逃脱几经周折的命运,在其后的巴黎公社起义中,它曾被巴黎人拴上粗粗的绳索,拖倒在地,摔了个一波三折。幸亏还有再一次复旧的好事之徒,否则,我们就无缘欣赏到今天在火红绚美的夕阳映照下,那完美的旺多姆了。

  今天这个广场周围的商店价格应该是非常昂贵。因为巴黎最高级的一个旅馆里兹(Ritz)就在广场四周的建筑中。显然是因为兜里的钱不够充足,我们对大名鼎鼎的“里兹”丝毫没有概念。虽然听说过,却没往心里去,也不知道它就在这里。我们是在寻找修道院,所以,从旺多姆收回心以后,就向着广场四条边中,我们所判断的那一条走去。谁知道,四周那么多大门,我们偏偏是直奔“里兹”而去。倒不是因为它的大门气派。当然,它的大门绝对不俗。可是相对“里兹”的名气,大门就够平常的了。

  这一冲进去,本来是想找个人问问,匆忙之中也没注意这是个什么机构。一踏入大门,才发现这里真是再“法国”、再“巴黎”不过。这里面和我们看惯了的美国现代大旅馆的大堂,实在毫无共同之处。没有一样东西给人的感觉是硬的,一切都带着富贵的柔和。所以我当时一下子都没有醒过来:这只不过是个旅馆。我在一瞬间拿定主意,不在那一排皇家警卫般的门卫面前收住自己。先往里走走,等他们叫住我,再提出自己的“修道院”问题也还来得及。结果,没有人叫住之前,我们已经以理直气壮的随意,走了进去。

  转了一大圈,还满意地看了它的小画廊,最后,得看看这里是不是修道院旧址了。我们走进一个精美的小店铺。无论如何没法让那位女士明白,我们要找的是什么。我突然想到,还不如直接问“雅各宾俱乐部”呢。我们递上写着俱乐部法语名称的地图,告诉她我们想寻找的对象,她摇摇头,仍然一无所知。我们走出来,脑子里只留下满满当当的很“皇家”,很“贵族”的印象。

  出得门来,我特地回头看了看门口的法语牌子。“Ritz”,我还是想不起来,这个似曾熟悉的名字是什么。里兹的旁边,是一个司法机构。这不难认,法语的“司法”一词和英语完全一样。门口站着两个警察。这一次有经验了,再不提什么“修道院”,直接拿出标明“雅各宾俱乐部”的一张地图。警察到底是警察,他们虽然不知道“俱乐部”,却立即根据这张小得语焉不详的地图,指出我们假如想去地图上的地方,是走反了方向。

  于是,在夕阳下,再一次穿越旺多姆广场,走到广场对面的那条边。在又一次询问之后,发现方向是对了,可是必须绕到建筑物的后面。这一绕,差点绕糊涂了。因为这一片建筑物连连绵绵,连个缝隙都没有。等到出来一条“缝”,我们已经远远离开了本来打算去的地方。只好一边摸索一边绕着往回走。就像在破解一个久远的谜,现在接近了谜底,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

  最后,终于站在一个显然本来是一个小广场的地方。在小广场的中间,站立着一栋全透明的大玻璃盒子,差点让我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巴黎。它角角棱棱地被十分小心地安放在这个广场的中间。之所以让我感觉它被放得很小心,是因为它留下的空隙不是很大。假如放这个“盒子”的是一个“大人国”的顽童,他放下以后,一定要很谨慎,才能在抽回手的时候,不碰倒周围的房子。我感觉一定有什么建筑法规压住了这个“玻璃盒”,使得它无法拔地而起,超越四周的建筑高度,所以才这样扁扁地、委屈地匿藏在这个广场里,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再三核对地图,坚信我们要找的地方,就在眼前。可是,没有。围着大玻璃盒一圈,既没有类似修道院的建筑,也没有标明历史遗迹的牌子。回到原地才发现,“玻璃盒子”底下有一个小警察局。我们满怀信心地走了进去。假如是在这里,就算原来的建筑物没有了,他们守着大名鼎鼎的“雅各宾俱乐部”的遗址,还能不知道它在哪儿吗?

  不愧是游人如织的巴黎,警察局接待处的小伙子会说英语。我们告诉了他寻找的目标,递上了所有的资料。我们说,我们理解,也许原来的房子已经拆了,可是,会不会有一块牌子,或者什么别的标记?总之,我们就是想看看。他认真看了半天,确认地图上的这个“雅各宾俱乐部”是在这里。可是,他在这里工作几年了,从我们这里,他第一次听说自己守着这么有名的地方上班。他转过去,对着旁边的另外两个不同年龄的警察,抑扬顿挫了一阵法语。我们等着,等到他们都开始摇头。小伙子转回身,也摇头。“对不起”,他说,“他们都不知道”。

  道了谢以后,我们出来。这才想起朋友说的,她问过几个专家,都没人知道。谜,还是谜。

  历史就那么容易被忘记吗?雅各宾俱乐部,当年在巴黎是何等地叱咤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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