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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Chapter 14 加纳瓦雷历史博物馆

  Musée Carnavalet

  巴黎城市改建的时候,没有被奥斯曼拆除的马亥区,是到巴黎游览的人们,厌倦了每天不断的游览景点的刺激,想放松一下的好地方。

  巴黎本身很紧凑,可是给你的感觉就是大。它的城市的规划设计,似乎以炫耀压倒一切的皇家气派为宗旨。就说凯旋门,这门有多高多大先不去管它,围绕着凯旋门是一个圆形广场,广场的外圈就是呼呼作响的车道。然后,以这里为中心,放射出整整十二条宽宽展展笔直的大道。面对这样的思路,只能够承认它是“大手笔”。

  一到马亥区,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收拢起来,街道变得窄小,最大的空间大概就是孚日广场(Place des Vosges)了。在巴黎待久了,就会对广场特别敏感。所谓广场,本身是一派空旷的地方。可是广场的尺度感是和它周边的环境有密切关系的。一块空地只是一块空地,当它的四周出现实体,把它围绕起来,它才成为广场。实体围绕的形式对广场的视觉效果有决定性的影响。周围的实体如何排列,决定了广场的形状。假如周围是建筑物,那么它们的疏密高度与广场的面积比例,决定了广场的空间尺度感觉,建筑物的立面造型和色彩,又决定了广场的性格。

  孚日广场命名的孚日,是法国东部的一个省,是法国著名的民族英雄圣女贞德的家乡。这个广场的尺度很适中。它是由三十六栋房子围绕起来的,广场的每一边是连续的九栋房屋。房屋下面一层都有一圈内廊。内廊里面,是一个个小咖啡馆和工艺品小商店。当我们在廊前走过的时候,拱形的穿廊里,一个小提琴艺术家正在演奏着悠扬的乐曲。我们向他望去,正是逆光。拱顶下的背景光亮里,是一个精彩的剪影。随着小提琴琴弓的节奏,他的头顶上一撮金色透亮的头发,正在那里跳跃。广场中间,是一个路易十三的雕像。在他结婚的时候,这个小广场曾经举行过三天三夜的狂欢庆典。

  马亥区其实是个好去处。那里没有属于“经典旅游项目”的、游客必到的皇家大排场。可是,那里除了古老的教堂、街路,还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小纪念馆。你在里面慢慢地走走,坐坐,看看,不伤人。比如说,雨果故居就在附近,就在孚日广场周围的那圈房子里。罗丹纪念馆,是个略大一点的住宅花园的规模。楼里楼外,各处都点缀着罗丹的雕塑作品。花园里风和日丽的日子,不停地有艺术系的学生守着塑像在那里画速写。这本身就构成一幅很美的图画。坐在花园里,目光穿过白云绿树,还可以看到拿破仑墓那个金色的穹顶。只是那个“思想者”,被安置在一个很尴尬的角落,我想给他拍张照,有了合适的光线和角度,就避不开一堵破墙,可见我们去的实在不是时候。

  喜欢毕加索绘画的人,也许还可以去看看马亥的毕加索博物馆。我们就免了。因为在西班牙人毕加索的故乡,我们看过巴塞罗那的最庞大的毕加索博物馆。毕加索是以绘画的风格多变和高产量著称的,最后他自己已经承认,他后来的一些创意,只不过是要给这些崇拜名人的大众一点恶作剧。他有过好的东西,一般来说,那些最好的,都给卖掉了,倒是可能在一些不是以毕加索为专题的博物馆遇到。在那些集中了成千毕加索作品的地方,我们想看到寥寥一些好东西的代价,就是要穿越大量的、换个画家签名就要被人扔进垃圾桶的作品。所以就不打算再进以他为名的专题博物馆,重复一次这样的经历了。

  马亥区吸引我们的地方,还有一个叫做加纳瓦雷博物馆(Musée Carnavalet)的地方。这是一个由两栋老房子组成的巴黎市历史博物馆。在这个博物馆,收集了从罗马时期一直到现在的、与巴黎有关的展品。这些展品又大多由艺术品的方式展现出来。这样艺术化的城市历史博物馆,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作为展馆的两栋老房子本身,也已经是建筑文物了。主建筑加纳瓦雷旅馆,建在1548年。当时是作为市政厅建的,所以格外考究。这栋房子经历过很多人,但是今天的巴黎人认为,其中最著名的不是那些政治人物,而是一个十七世纪的法国女作家。

  那是一个无意成为作家的作家。她就是塞维尼侯爵夫人(Madane de Sevigne)。塞维尼夫人出生于一个贵族世家,十八岁的时候嫁了一个侯爵。侯爵挥霍着她的嫁妆,又在一场与人争夺妓女的决斗中身亡。留下塞维尼夫人和一双小儿女。她抚养儿女长大,女儿出嫁后搬往普罗旺斯。在当时的交通情况下,那是遥远得像梦一般,在夏日起伏的田野里,长着一满垅一满垅紫色薰衣草的法国南方。就在我们参观的这栋房子里,她思念着女儿,开始写信。就是这些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发表的信件,以洗练优美的文笔,永远留传下来,使她在文学史上,以书简文学,成为一个划时代的作家。今天的加纳瓦雷博物馆里,还保留着她的画像和当时她生活场景的一个角落。

  这个博物馆有着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小庭园,却大多不开放。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小院,我们只能绕到街上,通过密密的铁栅栏缝隙,向里张望,就连个照相机也塞不进去。可是有一个庭园是可以走进去的。那是入口的第一个庭园,以建筑物的高墙压成很封闭的空间。迎面靠着对面的墙,是一座极具个性的路易十四的青铜像,后面是石墙面成排的气质沉稳的石浮雕。青铜的深色和石料的浅色对比;独立雕像与浮雕群像之间的铺垫、衬托与呼应;满庭院拳头大的、磨得像卵石般溜圆的铺地石,对着那四四方方、一朵朵云彩在其间悠闲飘过的青天,非常沉得住气。第一次去的时候,刚刚下完雨,一切该有光亮的地方,都闪着湿漉漉的微光。我们进了庭园就简直不想往室内走了。

  这个历史博物馆确实非常吸引我们。因为它既是艺术展览,又是历史展览。唯一的缺点,是它的工作人员的人数不够。结果为了应付游客,就采取轮换开放制。发出一张相当复杂的时间表,告诉前来参观的人们,在哪一天是哪些部分上午开,那些部分下午开,甚至是哪个房间开放几点到几点的两个小时,等等。弄得我们疲于应付,还是一次不能全部看完。

  博物馆有一个小画廊,里面都是由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巴黎画家写生的巴黎风景。也许,他们在艺术史上,并非都是名家。可是,这些风景画,却在无意间展现了巴黎独特的历史景观。在法国,巴黎太重要。重要得不论在哪个时代,在对立的哪一方,都会认为,假如我们得到了巴黎,我们就已经得到了法国。结果,巴黎这样一个人口稠密、建筑物林立、文物遍地的大都市,就几乎没有停止地成为法国内战的厮杀场地。在本应该是优美的风景画里,表现的就常常是“废墟美”了。这里革命复革命,起义再起义,生命不息,巷战不止。这使我第一次怀疑,奥斯曼在做巴黎的改建规划时,是否真的像人们所指控的那样,有过“反革命动机”,真的在有意地避免住宅建筑物随时摇身一变,就变为街头碉堡。

  看了这些油画以后,我们又在各处看到过一些历史照片,对于巴黎人的古建修复能力实在是惊叹不已。虽然,被巷战全毁或半毁后被迫拆除的情况也有很多,比如,距离这个博物馆东面不远的巴士底狱就是这样。可是,他们确实花了难以置信的力气,在那里艰苦卓绝地修。记得那次看到法国大革命一百年以后的巴黎公社历史照片,上面有着被大炮轰得像渔网一样的巴黎市政厅,我们仔细地辨认了半天,才确认那就是我们去过很多次的,西岱岛上的那个市政厅。今天我们看到的,是一栋无懈可击的完美古建筑杰作。看了那张照片,我差点伸出舌头缩不回去;都轰成这样了,原来还是可以“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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