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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Chapter 11 塞纳河边的伏尔泰咖啡馆

  Voltaire

  巴黎西岱岛的南岸,是著名的拉丁区。

  巴黎历史悠久的大学们,就是星散在这个区域。大学的建筑和庭院都是那么古老,院子里总有智者的雕塑,墙上会镶嵌着几百年来教授们的名字,一个都不会遗漏。也许,这种历经革命都从未中断的、无可名状的对文化艺术的敬重,正是法国文化能够持续辉煌的原因。

  大学区伸展出去,还可以接上附近的高等美术学院。从拿破仑时代开始,美术在这里,就首创性地成为一种成体系的教育,培养着全世界的艺术家。建筑学也是这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个世纪前,美国芝加哥学派的青年建筑师们,很多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在法国,建筑学无可争议地自然就属于艺术学院。谁也没有想过要把它归为工科。今天的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依然古色古香。它不是“做旧”的,整个学院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古董。学生们就在精致的小穹顶下,在精美的环形壁画前,对着模特儿做人体速写。学院的外面,看不尽的艺术商店布满了街区,一直漫延到塞纳河边。

  拉丁区之所以叫拉丁区,竟是因为当初穿行在这些小街上的大学生们,都操着一口流利的古拉丁语。他们在小咖啡馆喝咖啡,也在小酒馆痛饮。他们朗诵和争辩,也狂欢和决斗。今天,拉丁语已经不再流行,可是,邻近大学的整个文化氛围却整体保存了下来。所以,今天的游人们都一定要来这里逛逛,要在当年艺术家哲学家们坐过的咖啡馆里,喝上一杯咖啡。这使得拉丁区如今布满了应付游人的小餐馆。

  我们经常转到这个地方,每次来,还会顺便留意看一下,有没有卢儿告诉过我们的伏尔泰咖啡馆。我们没有刻意去找。因为西岱岛附近的这一片,是我们经常在那里转的,想着也许自然就会碰上。

  就这样,直到临离开巴黎的最后两天,我们又去了一次奥赛博物馆,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奥赛”本身是由一个老火车站改建的,还是很有名的建筑改建的成功范例。我们决定沿着它和塞纳河平行的侧面,向拉丁区方向走,顺便再看看这个巴黎老火车站外观的本来面目。在它侧面的上方,用装饰化的大字镌刻着法国的一个个地名,那是当年火车的发车去向。我们不由像小学生一样,一边慢慢辨认着这些法语地名,回味着那些去过的地方,一边向前走。

  火车站之后的这一段街区,左面是塞纳河,右面就是一栋栋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灰暗衰老的老住宅楼,楼下却是些最高级的古董商店。就在走到一个街角的时候,西岱岛上方即将落下天际的太阳,突然扯开乌云的一角,把一道橙黄色的光芒射在一堵老墙上。我的眼睛一亮,不由叫出声来,“就是它了!伏尔泰咖啡馆”。该碰上的,就是会碰上。

  其实,“伏尔泰咖啡馆”并不是伏尔泰当年在这里喝咖啡的地方。在这个以“伏尔泰”命名的咖啡馆的楼上,是伏尔泰最后居住并且去世的地方。就这一溜墙而斑驳的老屋,真住过不知多少名人。和伏尔泰只隔着六个门牌号码,就住过德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音乐家瓦格纳,和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这就是今天的伏尔泰沿河街(Quai Voltaire)。

  街道是一种神秘而有生命的东西。历史在把生命一点点灌注进去。这使我想起前不久在报纸上读到,人们在讨论上海浦东新建的“世纪大道”,是否已经超越了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相信巴黎人看到任何一条修建得无论怎样壮丽的大道,都不会引出这样的问题。就像这条貌不惊人的走过瓦格纳和西贝柳斯的街,就像这栋有伏尔泰咖啡馆的楼,在巴黎人眼中,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巴黎的、不可比拟的。

  今天,人们都说,和路易王朝同路并行的、创造着文学艺术的法国知识界,正是他们为大革命的枪管准备了火药,为大革命的骡马储存了粮草。伏尔泰可以算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个。伏尔泰和路易王朝的纠葛,也是最典型地说明了法国大革命之前,法国知识界和贵族、王朝的复杂关系。

  1716年,年轻的伏尔泰在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时候,他的作品就开始不断地攻击和嘲讽路易十五的摄政者。因此他被逐出巴黎,送往卢瓦河地区。可是他在那里,却成为当地的贵族领主,即亨利四世的大阁臣后代的贵宾。几个月后,他给了摄政者一首陈述无辜、要求公正的诗,居然也就因此获准回到巴黎。

  此后,伏尔泰被密告与一首强烈攻击王朝的诗歌有关,遂被关入巴士底狱。在那里,他被关押了近一年。他当然没有自由,可是,狱里的生活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他被获准得到书籍和生活用品,亚麻布衣衫甚至香水。他常与官员共餐,与其他囚犯及狱卒玩滚球,并且继续在那里创作史诗。而这首史诗(La Hentiade),正是以卡特琳·美第奇屠杀胡格诺教徒的“圣巴托罗缪惨案”为蓝本,抨击宗教迫害的。

  1718年,入狱不到一年的伏尔泰出狱了,却不准进巴黎。可是半年以后,他又顺顺当当获准回到巴黎。不仅如此,他回到巴黎才一个月,他的诗剧(Oedipe)就轰轰烈烈地在巴黎上演,连演四十五天,大获成功。虽然他的诗剧,被巴黎民众公认为,是在隐喻摄政王和他的女儿有乱伦的关系。可是,诗剧照样进入皇宫剧院上演,摄政王照样接见伏尔泰,他和女儿照样看戏,还允许他把这个诗剧题献给摄政王的母亲。

  还不仅如此。伏尔泰在巴士底狱所写的政治宣言式的史诗,在六年后出版,第一版就被抢购一空。1725年,伏尔泰三十一岁,已经是法国公认的最伟大的当世诗人。虽然在街头,警察会查禁那些销售他的激烈诗篇的书商,可是,路易十五的宫廷又会忍不住自己对诗人和思想家的仰慕,把他当做贵客请进宫来。王后被伏尔泰的戏剧感动得热泪盈眶,以致还私下里赠送给他一千五百法郎。

  这个时候,年轻而得意的伏尔泰,就住在当时的波奥街(Rue de Beaune),也就是我们眼前的这条“伏尔泰河岸街”。当然,那时街上没有呼呼作响的汽车,而今天我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正是下班的交通繁忙时分,所以,我们就是要从河岸穿过马路去对面喝一杯“伏尔泰咖啡”,也要耐心地把绿灯等出来才行。

  就在这条街上,近三百年前的1726年初春的一天,人们惊讶地看到平时潇洒的伏尔泰,那天却衣冠不整,狼狈而愤怒地匆匆穿过,冲进自己的家门。那是在他处于事业巅峰的时候,发生的一件意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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