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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Chapter 7 安布瓦斯的古堡

  Amboise

  似乎讲完了圣丹尼和大教堂的故事,却总觉得还应该有一个下篇。

  著名的圣丹尼大教堂重建,是在公元1125年。三十四年以后,苏利主教(Bishop de Sully)就为巴黎圣母院放下了第一块奠基石。今天我们看着巴黎附近这些高耸的哥特式教堂的规模,自然会想:圣丹尼为之奉献生命的事业,在那个时候似乎已经完成。

  有时候,历史就是这样,像是被沙丘掩盖的岩石一样。唯有时间的淘洗能使它露出隐藏的真相。当年强大的罗马总督,轻松地把那几个弱不禁风的异教传播者扔进狮子笼,或是砍掉脑袋。他怎么可能想到,他们自己,随同着他们宏伟的罗马神庙,都将在巴黎这块土地上很快消失。而那些当时建造着简陋教堂,没有信仰权利的谦卑的人们,却在八百年后,建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庄严圣殿。

  这些天主教堂的规模,不仅仅是为了追求壮观的效果。它们当时确实在使用上有这样的需求。当时的王室建筑师(Abbot Suger),曾经留下重建前的圣丹尼老教堂不堪负担的记录。在他描述中,当时一年一度的圣丹尼节,教堂里人如潮涌,常常酿成惨祸。可见十二世纪左右天主教徒人数的众多,以及人们对信仰的虔诚和狂热。

  我们今天需要对这样的历史场景加以说明,是因为今天我们在巴黎已经看不到这样的盛况了。今天法国的教堂,假如不把游人算在里面,远比美国的教堂来得冷清。我们在法国南部,也看到类似的情景。我至今记得,那次在南方小城尼姆进入一个小教堂,是怎样地让我吃了一惊。那是我们在美国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教堂景象。里面满满的,都是七十岁左右白发苍苍的老人。我认真地观察一番,发现里面只有两位男性,其余竟全是些法国老太太。

  我们有两次在法国的乡村步行,遇到教堂就进去看看。法国的乡村教堂,规模虽然比较小,但是也一样很有年头。因此,也总能够在里面找到各种纪念文字。几乎总是有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当地阵亡者名单。我们看到,二次大战的法国阵亡者人数,要远远少于一次大战。走在这些小教堂之间,我们感觉法国的教会活动并不那么活跃。新建的教堂很少。美国和法国相比,国家年龄如同少年。美国教派更杂,教堂当然都不是古迹,一般没有游览价值。它们大多十分简陋,常常是木结构的。但是经常有新的乡村城镇的教堂在建造,教徒的年龄构成相对要年轻,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就连给孩子们开的周日《圣经》学习班都很热闹。美国的许多教堂差不多相当于一个以宗教为凝聚力的社区活动中心。

  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法国天主教的状况,相对于盛期的衰落,也是历史的结果。人类属于精神领域的产物,不论是文学、艺术、宗教,还是泛泛而指的思想,都会在一个时期出于某种历史的必然,冒出来。正在盛行的就是“主流”。而刚刚冒出来的,或是正在消亡的,就是“支流”,甚至是逆流了。历史长河,泥沙俱下,精神财富所含有的金砂,不论属于哪个派别,最后都会沉淀下来。虽然很多流派经历了由弱而强,最后又由强而弱,甚至消亡的历史。可是,哪怕是似乎消失了的,其中有价值的部分,仍然会被保留。今天的任何一个正在盛行的精神主流,假如有记忆、有历史眼光的话,就会从这样的历史中,获得一些教益。因而不把自己看得太大,也不把自己看得太正确。起码是自己要活,也让别人活。假如仗着人多势众,就要对别人斩尽杀绝,最后就可能遗祸自己了。

  在人类历史越早的时候——也许是历史范例的积累还不够?——犯这样的错误的就越多。这就是圣丹尼和他的同伴掉脑袋的原因。当一千年以后,在巴黎,圣丹尼的名字已经成为一个节日,新的圣丹尼教堂已经建成,连巴黎圣母院也已经挤满了朝圣者的时候,这个成为“主流”了的宗教,又是如何对待别人的“圣丹尼”的呢?很不幸的是,中世纪天主教对新教徒的宗教迫害,几乎是人所皆知的事实。人们常常把文艺复兴时期,作为一个新世纪的开端。我们正好有机会,一访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重要遗址:安布瓦斯(Amboise),想更多了解那个时期的情况。

  我们曾在巴黎以东的卢瓦河谷(The Loire Vally)游荡了一个星期。那是一个布满城堡的山谷和河域。安布瓦斯就在这个区域。那天,我们是整整步行了十公里多,在傍晚时分才赶到安布瓦斯的。

  严格地说,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来过一次了。原来朋友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先到安布瓦斯,在那里先看看,然后再去雪侬墅(Chenonceau),那是卢瓦河域最精致的一个皇家城堡。去过那里的朋友告诉她,从安布瓦斯到雪侬墅,有很方便的汽车。我们是坐火车到安布瓦斯的,下了车以后,不论是火车站售票处,还是当地居民,都说没有汽车去雪侬墅的。这是旅行的常见情况,我们获得的是不准确的信息。计划当场就乱了。

  和我们一起下火车的还有一个突尼斯来的第二代移民女孩。她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会说英语,现在在附近的布洛瓦(Blois)工作。我们也刚去过那里,而且正好还会两句阿拉伯的问候语,就和这个阿拉伯女孩用英语聊上了。她和开着车来接她的父亲一说,她父亲热情地邀请我们上车,要送我们去雪侬墅。结果,我们在安布瓦斯只能说是脚沾了一下地,就匆匆离开了。那是一辆小型车。法国的汽油价钱是美国的四倍,城市的规模也相对紧凑,所以为了节约汽油和方便停车,车子普遍都小。

  女孩的父亲是第一代移民。在法国生活几十年,却一点不会法语,更不会英语。所以,一路上,我们一直是和女孩在聊。女孩在安布瓦斯长大,大学毕业后,不安心在小地方生活,就把家安在布洛瓦了。那里虽然大一些,但是还远不是一个大城市。女孩充满了矛盾,一边觉得不能忍受小城的单调,一边又留恋从小长大的安布瓦斯,留恋小城的美丽和宁静。对于她来说,这就是故乡了。所以,她不断地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要再回安布瓦斯去看看,那是一个多美的地方啊。至于车子正在前往的皇家城堡,她说从来也没去过。我们很奇怪地问:“这么大一个城堡,我们可以万里迢迢来观看,离你们家才十公里,你怎么会没去过?”她笑笑说:“对我们来说,城堡到处都是,不稀奇了。”

  等到从游逛大城堡的兴奋中回到门口,才发现我们是傻在那里了。我们怀着希望,再一次向城堡的门卫询问回到安布瓦斯的方式,他微笑着说,你们直着先走一公里,然后拐个弯,再走十公里,就到了。没有车。火车是有,可是线路不到那儿。我们颠了颠肩上的大包,走。为了女孩说的小城的美丽,也为了另一个城堡——安布瓦斯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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