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胭脂扣 | 上页 下页
一七


  “这车牌真邪,两次都卖不出。”

  “不是邪,是政府嫌我们太吝啬了,宁愿吊起来卖,等大豪客。”

  “大豪客们都跑到小国家入籍去,几乎连车都不要,还要靓车牌?”

  不久,拍卖的游戏玩完了。

  在这个早晨,推出拍卖的特别车牌共有十七个,卖出了十六个,最高的卖至四万,最低的是一千元,号码是“AN七四八七”,丝毫吸引力都没有,也有人肯白花了这一千元?

  而我翘首苦候的CZ三八七七,等了一朝,只听过叫价一次,声沉影寂。

  啊我颓然坐倒。是谁曾有意思,要买这个三八七七的车牌呢?是谁呢?

  线索中断,都因为这个林姓的拍卖官对叫价不满意,所以拒卖。真混帐。他只顾应对静态港闻的记者们:

  “是次拍卖活动共得款十八万零五百元,将拨入奖券基金作慈善用途。”云云。

  人群陆续地离去。本来人便不多,一走,马上淘空。他们投入茫茫人海之中,再也辨不出谁是谁。谁讲过那么的一个价钱,谁对三八七七那么有兴趣?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我浑沌的脑袋更加浑沌,加上失望。我在想: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离开冷气间,踏进燠热的城市心脏。又一次,这大会堂的脚头真不好!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

  谁知还发生这样的事故——

  一辆八吨重的货车,落货后,工人忘记将吊臂放下,货车行驶时,这吊臂造成意外,轰向一辆巴士的身体,巴士闪躲,轰向一辆私家车,私家车闪躲;轰向行人路。

  我刚在行人路。

  我闪躲,站立不稳,倒地,身后有一个青年,干革命一般,前仆后继,压向我身上。我的手先着地——

  这宗意外,没人死,没人重伤,只有“轻伤”,那是我!在事主与途人与好奇者扰攘不堪之际,我痛楚难当,整条右臂直不起来,我亲眼见到它“弯”了。只轻举妄动,便叫我眼泪直流。他们送我到急症室去,就扔下我自生自灭。在急症室,医生给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钟之后的事。照X光时,他们叫我把手伸直,我竭尽所能,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写纸,上了三楼专科诊治。

  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来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多动些吧,多动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甚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回家转,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 ——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轰痛,惊醒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褶。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啋、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

  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复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甚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我做过很多事。”她说。

  “甚么?”我忙问。

  “我去过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儿有很多我们从前并没有过的证件,我一处一处去,去到哪儿翻查到哪儿:出世纸、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

  但是一切有号码记载的文件是那么浩瀚无边,她才不过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见得尽三八七七这数字的线索?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