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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还有太多了,你看:护照、回乡证、税单、借书证、信用卡、提款咭、选民登记、电费单、水费单、电话费单、收据、借据、良民证、未婚证明书、犯罪记录档案编号——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许多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甚么时候才可以一丝不挂?

  “如花,你可找到蛛丝马迹?”

  她摇头。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单薄的今生,丰富的前尘。

  啊于我这是一个单薄的夜,丰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误会下去。我想痛骂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甚么打算?”

  “一定会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这样的鬼,申请上来寻找她的爱人?”

  “不,”如花说,“在阳间恋爱不能结局,因而寻短见的人,死后被囚禁枉死城,受尽折磨,状至憔悴。黄泉路上,经多重审判,方有转生之机——”

  “那么一齐寻短见的人,岂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拥挤赶逼,就像——车站候车的纷乱情形。”

  “秩序那么差?”难怪我听见骂人说赶着去投胎,真是争先恐后。

  “轮回道中无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缘,挥手下车,只能凭着一点记忆,互相追认。我不知道十二少现栖身何处。”

  “记忆?今世有前生的记忆?何以我一点都记不起前生种种?”

  “那是因为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原来在转轮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负责供应“醧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浑忘,后事不记,便重新做人。”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从没试过深切怀念一个人吗?”

  “没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没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过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过得不好。我们只盼望一个比较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

  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军队。我不忍心泼冷水。凭一个信念,二人重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个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是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分飘渺,半点不由人?

  如花告诉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经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请让我上来寻人,付出了代价。”

  上来七天的代价,便是来生减寿七年。

  她宁愿寿命短一点,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这人凭甚么?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甚么话也没有说,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发上,遥望星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哪封信,抑或那砚墨。两者皆不是。一切与我无涉。

  如花像电影中的定格。她心里想的是甚么?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应毛巾七少的花笺;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没空在席间出现。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没暗示他日后倚红楼相见。如果那一天,他无心再访艳——

  都是那一天。

  我在床上,也像电影中的定格,我心里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钟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采访部看电视。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宵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寻人广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半睡不醒。如花抚摸过的伤处,早已痊愈,我忍不住,就在原位轻轻地像她一般来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与我肌肤相接?其实,她只不过是个至为简单的女子,她的身世复杂,感情简单。无端的,闻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温馨,今生今世的眷顾。我载浮载沉——

  清晨乍醒,我有无限歉疚。那是一个过分荒唐的绮梦!我的床单,淋漓一片。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无力干涉我的性幻想,这并非罪恶,这只是荒唐。

  我在如花的世界岂有立足之地?

  糊里胡涂地整理好床铺被褥,糊里胡涂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没人发觉我昨天曾经受伤。报上也没有登。小市民的灾难,全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幸好我的伤也好了。

  但小何告诉我:

  “阿楚来过电话。”

  “甚么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娱乐版。”

  “为甚么?”

  “她病了,感冒。”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时不能谋生。”

  我虽轻描淡写,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来个电话,我会替她办妥。——要不,她也可以委托那个安迪代劳,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得送束花,安慰探问一番——

  小何实在气不过,见我木讷,便道:“我下午没空,你代我去。”

  “她又没叫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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