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胭脂扣 | 上页 下页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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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工后跑到楼上采访部看电视。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览,燕瘦环肥。 答问时,其中一个说她最不喜欢别人称她为“马骝干”或“肥猪”。 我交加双臂,百无聊赖,说:“别人只称你做‘相扑手’。” 男同事都笑作一团。一个跑突发的回来,拿菲林去冲,一边瞄瞄电视:“哗,胸部那么小,西煎荷包蛋加红豆!” 有女记者用笔掷他,他夹着尾巴逃掉。选美就是这么一回事,直至选出十五名入围小姐。电话响了,原来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消夜,我们接到线报,落选小姐相约到某酒店咖啡馆曝内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灭。”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俩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消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脉、男明星撬人墙脚、导演遇袭——之类的突发新闻,她扔下我,发挥无穷活力去追索。她与她工作恋爱。 影视新闻,层出不穷,怎似广告部,无风无浪。 走着走着,忽觉尾后有人蹑手蹑足相随。我以为是我那顽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转身。 方转身,杳无人迹,只好再回头,谁知突见如花。 在静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数条街巷,干甚么?我误会自己真有点吸引力,但不。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纤纤弱质,而且还学人赶时髦,穿一件宽身旗袍。别说跑,连走几步路也要将将就就。 “先生,”她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她见我不回话,又再道: “我只申请来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难道你不肯?” “你要我怎样帮你?” “我说不上。”她为难:“但你一定会帮到我。——或者,麻烦你带一带路,我完全认不得路了。一切都改变了。” 我心里想,寻亲不遇,只因香港近年变迁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换一换风景,也难怪认不得路。 且她只申请得七天,找不到那男人,自是万分失望。 好,我便帮这小女子一个忙: “你要上哪儿去?” “石塘咀。” “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吓?”她惊喜,“那么巧?我真找对人了。” “带你到电车站。” 一路上,她离我三步之遥。间中发觉她向我含蓄地端详,十分安心。 我们报馆在上环,往下走是海边,灯火辉煌的平民夜总会。想起我的消夜。 “你饿不饿?” “——不,不很饿。”她含糊地答。 “我很饿。”我说,“你也吃一点吧。” “我不饿。” 我叫了烧鹅濑粉,一碟猪红萝卜。问她要甚么,她坚持不要,宁死不屈。不吃便不吃。何必怕成那样?好像我要毒死她。 她坐在那儿等我吃完,付账。 然后我俩穿过一些小摊子。她好奇地到处浏览,不怕人潮挤拥,不怕人撞到她,蓦地,她停下来。 是一个地摊,张悬些陈旧泛黄布条,写着掌相算命测字等字样。摊档主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抽着烟斗,抽得久了,连手指都化为烟斗般焦黄黯哑。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好的,你问吧,我帮你付钱好了。” 她感激一笑。顺手自一堆小字条卷中抽了一卷,递予老人。 摊开一看,是个“暗”字。她见字,一阵失意。 我也为她难过。 老人问:“想测甚么?” 她说:“寻人。” “是吉兆呢。”他说。我俩一齐望向他。 如花眼睛一亮。 她殷切俯身向前,洗耳恭听。 满怀热望。 她期望找到这个男人。是谁呢?如此得蒙爱恋。念及我那阿楚,触景伤情。 老人清清喉咙,悠悠地说道: “这个‘暗’字,字面显示,日内有音,近日可以找到了。” “他在此?”如花急着问。 “是,”老人用粉笔在一个小黑板上写着字,“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 如花不知是兴奋,抑或惊愕,呆住了。她喃喃: “他竟比我快?” 老人见顾客满腔心事,基于职业本能,知道可以再加游说: “小姐,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我很灵的,大笪地出了名的神仙。让我替你算一算。你找的是谁呀?让我看看姻缘线——” 她伸出手来。 “呀,手很冷呢。” 老人把火水灯移向如花的手。反复地看。反复地看。良久。 “真奇怪。”他眉头紧锁,“你没有生命线?” 我失笑。江湖术士,老眼昏花,如何谋生?我想叫如花离去。她固执地坐着。 “小姐,你属甚么?” 她迟疑地:“属犬。” 然后不安定地望我一眼。哦,属犬,原来与我同年,一九五八年出生。不过横看竖看,她一点不显老,她看上去顶多二十一、二。即使她作复古装扮,带点俗艳——女人的样貌与年龄,总是令人费解的。 她仍以闪烁眼神望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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