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胭脂扣 | 上页 下页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愿意公开她们的真实年龄,何况我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陌路人?她还在那儿算命呢,我何必多事,侧闻她的命运?到底漠不相关。

  于是我识相地走远几步。

  四周有大光灯亮着,各式小摊子,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众面目模糊,又似羣魔乱舞。热气氤氲。

  歌声充斥于此小小的繁华地域:

  “似半醒加半醉,

  像幻觉似现实里——”

  只听得老人在算:

  “属犬,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我听不清楚他俩对话,因为歌声如浪潮,把我笼罩:

  “情难定散聚,
  爱或者欷歔,
  仿佛都已默许。
  能共对于这一刻,
  却像流星般闪过,
  你是谁?我是谁?
  也是泪——”

  隔了一会,我猜想他已批算完毕,便回去找她。

  ——但,如花不见了!

  那测字摊的老人,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如花坐过的小櫈子。

  我问:“阿伯,那小姐呢?”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喼中。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转瞬人去楼空貌。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甚么命?现两相惊逃,把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一定没好脸色。

  我去坐电车。

  电车没有来。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日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的,十分贬值。报摊往上走,便是“鸡窦”。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裤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抽烟,有时还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瘀血一般颜色的海鲜酱,是甜酱。数十年如一日。有些甚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母亲造爱一样,有乱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之外。

  上到楼上,除了车尾一双情侣,没其它乘客。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别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难道生气伤身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器之权利。

  “你要在哪儿下车?”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填海区?”

  “是——”她顾左右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迷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吧?”

  “很久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做‘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姊姊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甚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甚么年代的人。但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甚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龙?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姊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甚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啫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贴服——看真点,啊不是啫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廿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好不好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经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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