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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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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彩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就是不见蝶衣在。那些角儿,名字十分陌生,看来是“四化”的先锋,推出来套取外汇,于经济上支持祖国。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不是向阳、向红、前进、东风……那么“保险”了,可喜得很。 黄昏时分,戏院闸外,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进出甚忙。帘幕掩映间,隐约见舞台。还没正式开锣,今晚只是彩排试台。 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 “什么事?” “我……想找人。” “你认识谁?”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们什么关系?”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请说小楼找他。我们可是几十年——” “小楼?姓什么?”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 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熙熙攘攘的后台,一望无际的长镜,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楼四处浏览,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来是一个骗局,他来错了。——他见到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采和弹荡,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他很专注,眼睛也瞇起来,即使头俯得低了,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头。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点个头。他不觉察他是谁。小楼很不忿。 “师弟!” 老人回过头来。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开始呢? 怎么“从头”开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帐重翻?蝶衣只觉浑身乏力。 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彷佛还在,永远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他哆嗦一下。 小楼只道: “你好吗?”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蝶衣五内混战…… 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二人终有一个借口,便是:到上场门外,看戏去。 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戏码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阴间飘漾。唱着: “怨气冲天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 仰面我把苍天怨, 因何人间苦断肠? 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判官喷火,小鬼翻腾,干冰制造的烟幕,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包装堂皇。看得小楼傻了眼。他从来不曾发觉,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场门外。戏台上,永永远远,都有上场和下场的门儿。 蝶衣开腔了:“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都是些折子戏。” 小楼道:“嗳。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不过,平反就好。” “也没什么好不好。补不回来的。” 小楼才瞥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他早就上不了场。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来。有很多式样。高脚的,无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莲瓣、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花纹。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天天面对色相异的酒杯。他在打磨过程中,唯一的安慰,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复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 据说好的杯,其质如玉,其薄如纸,其光如镜。所以能够“夜光”。蝶衣从未试过,夜色之中,试验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号,红尘处处一般。转瞬之间,他是连“美色”也没有了,那有工夫管杯子。谁可对岁月顽固?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小楼道。 “是吗?”蝶衣又琢磨着:“是吗?”这样的话,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无所有?没有小指,没有吊梢凤眼,没有眉毛、嘴巴、腰、腿。没有娘,没有师父,没有师哥……没有。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他说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儿想什么?”小楼又道。 于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蝶衣说:“想北京。” “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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