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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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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彷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据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彷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彷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六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得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觔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拚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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