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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望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候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他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共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分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哪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都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那里那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道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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