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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采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彷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恣无忌惮的喝采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碗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艺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卷标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的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吶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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