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霸王别姬 | 上页 下页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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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的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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