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霸王别姬 | 上页 下页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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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年茶,嗑着瓜子,淡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 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英会”。 这“英”,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他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的妆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孳子。你替他画了,他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应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地溜开,还嘀咕: “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作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妆扮。 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 “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儿,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啰!”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蝉。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 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地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蝉,春花茶馆。是呀,英会,“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那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 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父检讨这回踏台毯得失。关师父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一味往‘腿子’里躲,怵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蝉,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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