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霸王别姬 | 上页 下页 | |
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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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折,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分”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瞇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戴巨型金锁,下着百褶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插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账。”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捶”、“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睽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蹩不住了,就尿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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