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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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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告别的时刻 狱中,苏格拉底给学生们讲了小故事。 他说:“天鹅平时也唱,到临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就要见到主管自己的天神了,快乐得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响亮最动听的歌。可是人只为自己怕死,就误解了天鹅,以为天鹅为死而悲伤,唱自己的哀歌。……天鹅是阿波罗的神鸟,我相信它们有预见。它们见到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就要来临,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欢乐的歌。” 告别人世的时刻,不尽然是欢乐的,恐怕大多是抱憾的。《三国演义》一百零四回,写孔明仰观天象,自知命在旦夕,“在帐中祈禳已六夜,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将星,见主灯明亮,心中甚喜。怎料,魏延一个飞步,把主灯踢翻了,孔明弃剑而叹:‘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以下这一段是每个“孔明迷”不忍卒睹却又含着眼泪一读再读的:“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孔明抱的是家国之憾,林黛玉抱的是情憾。这位前身是一株绛珠草,受了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之恩,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的灵慧女子,浊世一趟,临死前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黛玉气绝之时,正是宝玉娶宝钗的时辰。“好”之下该接什么呢?虽说是小说人物,讲的可能是现实情节,能接的,大概是:“好一个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吧! 人在临死前,是充满痛苦的挣扎吗?《死亡的脸》作者许尔文·努兰提及:临床死亡前,有一个极短的瞬间称作“剧痛期”。临床医师用“巨痛”这个字眼来形容生命要自原生质中分离开来,再也不能继续下去时,他们所见到的景况。“巨痛”这个字的希腊字源是“agon”,意思是“挣扎”。我们常以为有一种濒死的挣扎,其实病人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表情往往只是由于最后血液酸化造成的肌肉痉挛而已。……紧接在剧痛期后的,就是最后的安息。 这段描写,对经历亲人死亡(尤其是挚爱猝逝)的人来说,非常重要。再也没有一种安慰比得上有人告诉他:走的时候没有痛苦,只有安详。在骨血与骨血联结、心与心共感的亲密关系里,若生者存留“逝者痛苦而死”的记忆,那伤害永难治愈。书中,引述一位目睹疯狂凶手当街杀害她的九岁女儿凯蒂的母亲的现场回忆,她把垂危女儿抱在臂弯里,唤她的名字像唱摇篮歌,直至死亡。她在事发后不停地问自己:“她究竟有多痛?”她很想知道女儿的感受……她说:“你能想象凯蒂当时的神情吗?她看来像是解脱了。当我亲眼目睹凯蒂受到攻击,只有她看似解脱的面容,使我得以平静。我感觉她一定是从那痛苦中解脱了。……我们曾请人画过一幅凯蒂的画像,就像她那时的眼神。大大的眼睛没有惊惶,但非常地纯真——一种纯真的解脱。她全身都由我而出,我是她的血液和所有一切的母亲,能够明了她的眼神使我得着安慰。在那一刻,我在她身旁,感觉到她已离开躯体,飘浮在空中,正向下望着自己的身体。虽然她已失去意识,但我觉得她还知道我在那儿。当她死去时,有母亲陪伴着。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当她离世时,我也陪伴着她。尽管我的心中充满恐惧震惊,但毕竟我在那儿。” 一个哀痛母亲的经验与话语,“解救”了很多人。 为什么小女孩脸上竟没有一丝恐惧,只有无辜与解脱?作者从医学角度提出解释:“这类面对重创剧痛却只感到安详疲惫的经验,有一个原型,就是注射鸦片类或其他麻醉性止痛剂的结果。……人类本身就会制造吗啡类物质,并且会在最需要的时候释放出来。这是有事实根据的。而‘最需要的时刻’正是启动这个开关的关键。” 脑啡,我们体内会自行制造的“鸦片”,这种被比拟为睡眠与梦幻之神莫斐斯化身的物质,在关键时刻,改变人的感觉功能,提高对疼痛的忍受度,最重要,影响情绪反应。 《揭开生死谜》作者芭芭拉·罗默尔(Barbara R. Rommer),致力于研究濒死经验,借着转述死而复生者的经验来减轻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在她的研究中,经历濒死经验者描述的过程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包括:难以描绘、听到自己死讯、嘈杂声音、黑暗的隧道、祥和及宁静的愉悦感觉、脱离肉体的经验和遇见其他人、看到亮光、回顾以前的人生、不可逾越的界限。 引人注意的是隧道与愉悦感觉。想象那必然是:潋滟如水的幽光,渐次明亮,洋溢其无边的温暖与纯洁,无有恐惧,毫不惊怖,优美的山野次第延展,自由自在,被不可思议的爱包围,忽有人声人影,错身时,笑语:“你回来了!”被接纳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如同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son)的遗言:“被召回。”想必如此。 “我在研究时看到统计数字上出现最重大的人生转变,”作者说,“是对死亡的恐惧感降低。为什么经历过恐怖濒死经验的人会有这么高的比例不再那么恐惧死亡,这有几个原因可以说明。最主要原因是他们在死亡时已经证实,灵魂在他们的肉体死亡之后还会继续存在。”很多濒死经验者从此不再参加丧礼,他们说,不是不尊重死者,而是因为已经知道死亡的人仍然存在于另一边的世界。“濒死经验十分奥妙,当事人会感受到无条件的爱以及喜悦。”作者说。 那么,从脑啡分泌到濒死经验者所言,祥和的死亡、愉悦的感觉、爱的围绕,是可能的。“死亡”这两个字,相对于生命,已牢不可破地被绣满骷髅的黑幔紧紧裹住,透出强大的腐败、邪秽气息,以致引发极度的惊怖。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为“死亡”灌注一点新气息:这只是一趟“归返”,时间到了,踏上旅途。死亡,当然仍是诀别的意思,但另外岔出一条新枝,死亡,是爱与被爱的人无条件、无止境地心灵拥抱的时刻,共同成就了永恒的爱,这是灵魂的能源,自此以后,旅途中的那个人虽然少了家人陪伴,但必然前往无条件的爱所标示的国度,仍在世间的人虽然少了逝者陪伴,亦必然被富足的爱所充满。是两个世界,或者,是一个世界只是被“死亡”扩大了。 当告别的时刻来临,若只有哭泣、号啕,显得浪费时间了。 电影《大鱼》(Big Fish),善说玄奇故事、用奇幻情节包覆现实经历的父亲,一向不受务实倾向的儿子尊重。父亲最爱说,儿子出生那天,他在河里用婚戒钓到传说中那条大怪鱼。在儿子眼中,父亲是个无法区分真实与虚幻、神话与现实的人,父子两人已多年不交谈了。 父亲走到癌末,儿子返家侍病。死亡,是可预期的事了,但真正要跨难关的是儿子,他必须对父子一场做总整理。在医院,他问老医生他出生那天的真实版本,医生说,你父亲在外地跑业务,邻居载你妈妈过来,顺利生产。医生又说:“我宁可要夸张版。” 半夜,病床上的父亲醒来,对儿子说:“河,告诉我会怎样?” “什么怎样?”儿子疑惑地问。“我怎么死的?”父亲虚弱地说,抛了一个难题的儿子。他当然知道自己罹癌,死亡已等在前面,但他不想听这些,他渴望知道儿子怎么叙述——挣脱现实、超越世俗,以自由的心灵、丰沛的想象给他的生命来一段最后的翱翔。 儿子明白了,说:“我试试,我需要你帮忙,帮我起个头!” “就从……这里。”父亲说。 儿子开始编故事,叙述带他从医院偷跑出去,开车到河边。父亲张开眼睛专注地听着,像小男孩期待床边故事般。儿子将父亲曾说过的奇人异士一一纳入,“他们早就到了,没有人有哀戚的表情,大家都很高兴看到你,来跟你道别。” 叙述中,儿子抱起老父走入河中,阳光闪亮的秋天,岸上是送别的好友们,父亲双手环胸,入河,化成那条大鱼。 “你变回原来的你,一条很大的鱼。结局就是这样。”儿子说。 “是,没错。”父亲露出满意的笑容,阖眼而逝。 就像父亲给儿子一个奇幻版的出生证明,现在,换儿子给父亲一张奇幻版的死亡通行证,那既是文学的想象,可能也是最接近灵魂的原貌! 当告别的时刻来临,且慢哭泣、号啕。有将丈夫圈在臂弯里,诉说天上人间的情话;有至亲好友一起在病房唱他最爱听的歌曲,歌声里有悲伤也有坚强;有紧握母亲的手,说感谢的话,说“下辈子还要当你的孩子”。 多么悲伤可是又多么珍贵,这一刻,爱与被爱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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