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183)_简媜

一八三

　　▼离别

　　居家照护两个月后，病魔吞噬的速度加快了，您记忆依然清晰、修行涵养仍在。有一天，您对妈说：“我自己观察，这个病好不了，叫孩子不要急救，那么多人照顾我，我很满足，没有遗憾。”

　　我们看您受病苦，问您要不要去医院，您总是摇头。我判断往下的发展恐怕难测了，建议大哥尽早回来。大哥自美回来，到您床边叫了您一声：“爸！”您原本昏沉而睡，竟醒觉，用镇定的声音说：“就是痰多。”彷佛是小事，不必惊动大儿子千里迢迢请假回来。

　　我们一起劝您到医院，接受更好的医疗照顾，您答应了。庆叫了救护车，正好安宁护士例行来家，大家忙着整理衣物用品准备到医院，说不出的感伤在屋里弥漫，两名壮汉抬着您出门，妈妈哭了起来。安宁护士联络院方，我看到这位每周来家的小护士脸上黯然神伤，黑框眼镜后面已不是一个旁观的护士，而是远亲、是近邻，眸里升起怜惜与伤感的泪雾，她又抱了抱哭泣中的妈妈。温暖啊，世间令人感谢的温暖，因着您的缘故，总是包围着我们。

　　安宁病房提供了一般病房做不到的贴心照护，我们由衷感谢这套人性化的医疗系统，纾缓了您的病痛，甚至派出洗澡达人为您洗浴，三个人协力让您享受水的冲洗、润泽，即使您的身躯已如枯树，但您的感官一定能在温热的水声中重现欢愉——彷佛泡在丰沛的野溪里，游鱼啄着脚趾，日光照暖了皮肤。

　　这最后的七日，安宁病房里，您完整地被儿女的爱围绕着；为您放音乐、诵诗篇、读《圣经》，为您祷告，祈求恩典降临，说感谢的话语。您都静静地听着。倒数前三天晚上，庆陪着，您撑着病体，气息虚弱地对他说：

　　“我有三点指示，

　　要遵守姚家传统，走正道。

　　要有信心，不要怕困难。

　　要勤俭克己，帮助别人，做慈善公益的事。”

　　这是老父遗言了。

　　倒数前两日，您说梦见您的母亲，她对您说：“自己要保重身体。”颇吻合一般所说会梦见亲人的传闻。由于大哥的工作不能请假太久，返美的日期已定，正不知如何向您启口，想必病榻上的你一定从家人谈话中得知，依您疼爱子女、处处为子女设想的父亲之心，必定不希望他为了您两度奔波，遂悄然有了决定，病程加速下滑。

　　接着，您出现谵语，意识开始涣散，但仍努力地想认出我们。看着我的脸，旁人问您这是谁？您说：“写很多书，……家人！”看着儿子女儿的脸，您已说不出名字，却坚定地说：“小…小孩！”只剩最后一束稻草的燃料，您也要用那光逼退漫天而来的黑暗，指认自己最爱的小孩。

　　大哥预定回美的前一日，我相信您已下定决心要在这一天告别。清晨，庆为您送早餐去，不久，电告我情况危急。我带着您的西装与鞋袜赶到医院，庆握您的手、向您复诵您的三点指示，我在您耳边说：“爸爸，请您放心、放下，身体已经衰败了，就放手吧。妈妈我会照顾，您交代的事我也会办。爸爸，我们下辈子还会再见的！”

　　随后赶来的大哥大姐也一一向您话别，妈妈哭着对您说：“您放心喔，孩子会照顾我。”您的远孙从学校赶来，对您说：“爷爷，谢谢您陪伴我十五年。我会遵守您说的三点指示，我不会辜负您的。爷爷，来世做我的孩子，让我回报您。”

　　在安宁病房护士的协助下，我们为您净身，穿上您最爱的那套旧西装，穿鞋袜，戴上帽子。紧闭双眼、面容安详的您看来像一个要出门远行的人，要去美好的天堂等待我们。安宁病房主治医师率护士，来到床边，向您鞠躬送别，教会牧师带领我们祷告。推车要离开病房，我们大声对您说：“爸爸，出院了。”

　　每一个生命都必须结束，不得抗拒，方能让位给源源不绝的新生命！差别只在于，离开的时候是否一生无憾？送别的人是否让他无憾？

　　再怎么坚强的人在亲伦面前都是恋恋不舍的，父母舍不得天使子女，儿女舍不得慈蔼父母，夫舍不得完美妻子，妻舍不得那说不尽美好的恩爱丈夫。是以，人生不在于长短，在于屋檐下攒存的是亲情祖产还是累世冤债？在于行路中，铸造的是闪亮德操还是贪婪之刃？在于两手伸出，是掠夺还是布施？寿夭荣枯，岂是人能算计的，冥神最后只得到一副破损不堪的身躯，那丰饶的回忆与满怀温暖的思念，留下来了，继续陪伴亲爱的家人。且在一遍又一遍的复诵中，成为故事、立下典范。最后胜利的，不是冥神，是天使儿女，慈父慈母，是鸳鸯夫妻。

　　十六年来随侍听讲，爸爸的人生讲座已敲了下课钟，学生不忍离开但老师已步下讲台。每天早上为您装早餐的保温壶还有散不去的芝麻糊味，您的衣服还挂在竿上。虽然日子继续转轮，但每个人都有被掏去一方的感觉。

　　不知道您好不好？

　　追思礼拜之后数日，我梦见您。

　　梦境由一口黑色旅行箱提示了旅程即将开始，您现身，穿着常穿的大夹克，我与庆坐着，您也坐着。场景不明，只觉得温温润润的金黄色光晕环绕着您，且有三个小女孩伴随您，一个较大，一个像少女，一个小女孩，最小的那个还飘在您头上半空。

　　庆问您：“什么时候到家？”

　　您答：“十点多，十一点。”

　　梦境结束，醒来是人间黎明。回想梦中所觉知的，爸爸要去的地方必是天堂，必是乐土。

　　一生圆满，不必哀伤。在无边无际温暖的金色光芒中，爸爸平安地与我们话别。

　　写于2011年5月

　　又及：您走后两个多月，您的远孙上考场。考完出来，竟说：“爷爷附身了！”原来有两题较难令他心烦，眼看时间不多了，他想起爷爷叫他不要紧张，静下心一看，立刻迎刃而解。他如愿考上心目中的学校，九月开学，穿上新制服，我颇有感触，对他说：“你说过要穿制服跟爷爷照相，来，照一张吧！”他拿着您的照片，留下了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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