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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4.阿母的药袋

  原本以为苦命女人都是铁打的,我母是苦海女神龙,照说应该像一尾活龙不受疾病侵扰。没想到才靠近七十,竟然出了状况。有一天,她主动要我带她看医生,胸口很闷,感冒咳嗽不愈。我深知我家都有“死个性”,极度不喜欢上医院,她自己开口,表示兹事体大了。

  胸腔科医生从她那因车祸断过两根肋骨的X光片判定胸部没问题,但是,心脏看起来比较大,叫我赶快挂心脏科。

  我忍不住揶揄:“你心肝黑白想是在想啥?想到心脏变大粒!你若闲闲无代志,多想看眠床下有没有埋金仔块,紧地挖出来给我较实在啦!”她嘻然而笑:“金仔块?屎块啦!”

  我当然能猜到原因。人的身体,不会无缘无故变化,身体就是一份会议记录,巨细靡遗地记下浮生战火、世间劳役、内心忧惧与愤懑。“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难就难在,人心一排钩,挂满了脏衣服(苦命)、泥巴鞋(路途坎坷)、别人的痰盂(骂你的话),这不过瘾,还把厨余桶放到床上整夜嗅闻,抱着厨余桶睡觉当然睡不着,身体怎能不败?我们无力消灭别人的痰盂与厨余桶,只能锻炼自己养成天天倒垃圾的习惯。

  心脏内科依例做了X光及验血、心电图等一系列检查。胆固醇数据不好看,心血管有阻塞现象,医槌一敲:吃药!从此变成心脏科病号。

  心脏科是大科,每日一开诊,爷奶公嬷级的老病人挤满候诊间,看诊前需先量血压,排队的人蜿蜒着,乍看以为在买凤梨酥。有两三位医生大概就是江湖中传说的“名医”,挂号的人往往破百。爷奶公嬷大多是每三个月来看一次的老病号,大约像看儿子一样跟医生建立了探亲的潜在联系,所以有的看来不以等待为苦,有的由外佣推着轮椅来就诊,应该也不苦,有的由子女陪同,中年人频频讲手机联络事项,一看就知道很苦。

  每次看完医生,才出诊间,我母必从皮包掏出一千元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起初被我念了几句,但她执意不让我出挂号费,我懒得争执也就收下,免得母女俩在拥挤的心脏科扭打起来,最主要是,我若不收,她下次会带五个苹果一个高丽菜半只土鸡这些让我气到血压飙高的东西到医院给我。护士拿药单出来,我对她说:“走喔,来去楼脚领金柑仔糖喽!”

  领完药,十点,正是喝杯咖啡吃小点心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咸食,最理想的地方就是肯德基的早餐酥饼,“来去呷酥饼喽!”成了看完医生的必定行程。她不宜喝咖啡,但偷喝几口有益心情也就不管心脏了(反正有在吃药)。几次后,我发现她颇期待吃酥饼,七十岁的人开始过“童年”,成为快餐店老童,这意外得来的母女悠闲时光,竟拜那颗不乖的心脏之赐,想来唏嘘。

  吃饼的时候,我得帮她弄好药品服法,她不识字,要把四五种不同的药、一天一次或三餐饭后、半颗或一颗标示清楚让她一目了然,可不容易!我很怕她吃错药在地上打滚,只好用最原始的图示法在每个药袋画小图:早上画太阳,中午画时钟十二点加一碗饭,晚上画月亮,睡前画一人睡床上与台灯。一一解释,讲完之后要她复诵一遍,吃完酥饼,再抽问一遍,如家教老师对待即将上考场的中考学生。她一面说一面笑,非常不认真。

  有一次,她要跟亲戚去大陆玩,医生特地开了一小瓶舌下含锭,又针对晕眩问题开了晕眩药。吃酥饼时,我在晕眩药袋上画了皱眉的女人,“这个就是你啦!”头上画了圆圈圈,冒几颗小星星,“晕到头壳顶五粒星金闪闪!若是这样,就吃这个药。”她看了,笑到流眼泪,自评:“真惨,不识字!”

  她期待看我画小图的样子像个小女生。我想起小学时,同学撕下数学练习簿的纸张,央我帮她们画歌仔戏或布袋戏主角的情景,搞得我下课比上课还忙。我在药袋上画出兴头,又给晕眩女人画上一串珍珠项链,说:“给你一串项链,免得你突然间心脏按怎样(怎么样),黑头车要来接的时候,身上什么首饰都没有!”

  她一点都不忌讳,觉得蛮好玩的。

  我常劝她不要想太多,自己要懂得调适,“吃乎肥肥,装乎锤锤(憨笨貌),吃乎瘦瘦,装乎懒懒”,天下即太平。她颇能听进几句,有时不免又有事端惹恼心血管,我就语带威胁说:“你自己心脏顾好最重要,我公婆年纪这么大了要顾,公公又生病,如果你怎么样,我顾不到你,岂不是很艰苦?你把自己顾好,就是帮我的忙!”她也听进了,深觉会同情女儿的还是自己的老阿母。但太平日子里总有想象不到的乌云,高龄九十五的外婆于睡眠中离世,她奔回乡下,在电话中对我哭号:“我没老母了!我没老母了!”

  有一天,我问她:“你以后还要不要出世做人?”她毫不迟疑说:“不要。”

  “那你要做什么?”

  “做仙。”

  “我也不要再做人。”我说。

  讲完,才意识到,我跟我老母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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