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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4.疒部

  疒,音“讷(nè)”,人躺在床上的样子,会其意为患病。病,小篆“病”字,从疒、丙声,本义作“疾加”也。疾为较轻的病恙,疾加剧—体温剧升、性亦焦躁,叫作病。

  翻开辞书“疒”部,痌瘝在抱,疔疮缠身,痴疯发作,痀瘘难行,瘢痕历历,满目疮痍。一百九十多个部首,就属这一部最像哀号不绝的屠宰场,是以,落入这部首的人鬼叫几声也是合乎情理的。这病字部首,有我最嫌恶的成语“吮痈舔痔”,一百七十多个疒族文字,只有“痴雨”、“癯仙”、“瘦雪”保有美感,其余皆令人心情溃疡,以头撞墙。

  什么人生什么病,有些是,有些无道理可言;病,不是只给“经年努力追求”这种病的人得的,也像发票一样,只不过买了一份报纸,那张发票竟中了头奖。“为什么?”这三个字像三把小刀,每一把都刺向自己。原因不明,是最常用的说法,只能归诸遗传。所谓遗传,就是回家怪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意思。

  某医院病房,一位五十多岁罹癌妇女每日放声嘶吼、哭喊、控诉:“为什么给我得这种病?我不甘愿!”吵得隔床不得安宁,回呛:“哭什么?我全身都是癌,你才一个地方而已,哭什么?”仿若地狱问答。

  妇人坚持不治疗,日日咒骂,不多时而绝。她极度不甘心,咬牙切齿地恨,以一死赴黄泉找那司命的神算账!

  一桩病,把人间变成地狱。如果,病是不可逆转的,如果,病途的终点指向死亡,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面对吗?这是我们最喜爱的方式吗?

  《庄子·大宗师第六》,有四个好朋友:子祀、子舆、子犁、子来,这四人喜欢探讨生老病死之道;把“无”看作头部,将“生”当成背脊,把“死”视作臀部,生老病死是浑然一体的,不可分割。

  有一天,子舆生病了,病得不轻,子祀去看他。子舆弯腰驼背,躯干都变形了,自语:“造物者真是伟大,把我变得如此弯曲!”他气定神闲,蹒跚地走到井边照看自己的样子,仍不住地赞叹造物者的神力。子祀问他:“汝恶之乎?”你会不会讨厌这副模样?子舆笑着安慰老友:“我怎会讨厌呢?如果造物者的神力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如果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来打小鸟,如果把我的臀部变成车辆、精神化成骏马,我正好用来驰骋一番!”

  对于生命,“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没多久,换子来生病了,“喘喘然将死”,妻儿们围着他哭泣,老朋友子犁来探视,看到子来妻儿啼哭的样子,喝斥他们:“吓!走开,不要惊扰子来的变化!”接着,子来讲了一段名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生老病死既是一体成形、一气呵成之事,人不妨安时知命,顺势自然。“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把天地当成大熔炉,造物者是大铁匠,管他要把人炼成什么样子!

  什么人生什么病,不可臆测,也不重要。重要是,生了那种病,你变成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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