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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5.厮杀

  都说,老者是智慧化身,这话不是定理。歌德八十二岁时说:“人们时常以为,人必须岁数老大才能成为高明,但是岁数大了而要保持和年轻时候同样聪明,实在是渐渐困难起来的。人在不同的生活时期,或许成为不同的人,但不能说是变成更好的人。”

  古人寿短,五六十岁算长的,这年纪确实是智慧发光的时候,加上一旦罹病,不消一两年(甚至只有数月)即殒逝,家人门生故旧老邻来不及看到他久病缠身的模样,没机会见识脑部额叶颞叶病变所引发的失智症状,其智慧语录言犹在耳,自然是音容恒在,智者形象长存。

  现代医学文明,既是延命也是延病,八九十不算高龄,有潜力拿百岁金牌的人只会愈多不会愈少。带病延年是现今医疗惠赐给老人的福利,久病缠身,一缠十几年,时有所闻。是以,家人门生故旧老邻有机会见识其病史,阅读老人心理学与疾病心理学双主修内容,犹如混读《黑暗的心》与《块肉余生记》之病榻改写版。

  如果一个人年轻时不够智慧,也从不认为应该提炼智慧,何以见得老了就变成智慧化身?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智慧若是老年赠品,那我们混吃赖活等着死前变智慧就行了,何必辛苦修炼?

  如果年轻时从未预习这一门关键的人生课程“跟疾病相处”,如何期许他到了七八十岁(甚至更高龄)进入病途时,能展现一种肚量,视疾病为迟来的么儿或么女,小心呵护无任何不耐;若是中风半瘫,那是前世失散的手足来访,需诵念“他不重,他是我兄弟”。除此之外,梦中情人躲藏于心脏,天使降临于肝,都是等着带领我们离开尘世的使者。

  如果社会养成一种风气,老者不畏惧谈论疾病、死亡,不视之为不洁、诅咒、瘟病、罪愆,而是寻常的杜鹃花潮、枫红或冬雪,那么,病痛的耐受力会不会高一点,是不是更轻灵点儿,更乐于享受生命,更从容一些,更勇于道再见,就像何其芳《货郎》中的老者,“我们这倔强的瘦瘦的朋友又戴上他的宽边草帽了,夕阳灿烂。……他又举起手里的鼓,正如我们向我们的朋友告别时高高举起帽子,摇得绷绷、绷地响了起来。”

  道再见的时候,夕阳灿烂,何等气象!

  然而,实况往往相反。逛医院像逛百货公司,选医生像选女婿,活在病情加剧、肿瘤旁生的恐惧里。恐惧中,那病是真的,虽然检验报告称正常,但病者斩钉截铁相信,医疗检查的盲点与极限恰好都发生在他身上。那躲在体内的恶病极为凶狠,化整为零,隐在正常细胞的缝隙,以至于超音波、断层扫描都无法侦测。

  于是,低潮来袭,度日无欢,感受不到人生欢愉的老病之人,活着最大的功效就是送几朵乌云给周围的人,如一台乌云制造机。

  病中乌云,夹着闷雷,情景如下:“哎哟喂呀,我哎哟喂呀痛死了喔,救救我不要痛啊,呜,我命苦啊!哎哟喂呀,要死也不快死去啊,这样受罪喔……”侍病者见长者如此哀号,神色慌张不知如何是好,持止痛药请他服下,他说这药无效、伤胃,不愿服用,侍病者说:“热敷好不好?侧躺好不好?帮你按摩好不好?要不然煮个鱼汤你热热喝好不好?”

  “哎哟喂呀受不了(拍打床边),得这什么病这样难受,××医生你这个没用的人,当什么医生,治不好我,你有什么脸当医生,你滚蛋吧你,你让我这样痛!受不了啊受不了啊!……”

  我们观看病中老人,如观看一生修炼的总检验。有时,可以看到自己父母在与病魔缠斗的过程中展现出过人的胆识与出类拔萃的智慧,这是幸运的,父母以肉身示范教学,教子女宝贵的最后一堂课,我们必须认真学习。有时,看到的是至亲一路溃败,遂目睹病魔的手法,如何令病者哀叫、咆哮、恐惧。当此时,我们必须坚毅,设停损点,不可让病魔搏攫至亲之后,又以至亲为饵,擒拿了一家而分崩离析。

  每一个病中长者都可以开我们的眼。要不,看到抵挡的勇气、爱的行动;要不,看到强敌压境,一路残杀。

  值得省思的是,人会不知不觉搁浅于暗礁间,活在恐惧、焦虑、忧愁之中,却又冀望无止境地延寿。究其根柢,这岂是热爱生命?不,他不爱生命,爱的是拥有的感觉,爱的是主权,故不许被夺。生命,应该赏给想要寻求意义、开垦快乐与众人分享的人,把生命赐给一个成天抱怨的人真是暴殄天物,还让他高寿,真是岂有此理!

  需储存多少哲学与信仰的灵粮,囤藏多少文学、音乐、艺术之真善美,一个浊骨凡胎吃过八万七千顿之后,才不会变成一个哀号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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