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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6.对话之二

  桂花飘香的九月,在天母的花园之屋,我们继续对话。

  宽敞的屋里,甫安顿的样子,熟悉的书椅、惯用的家俱都在,把旧生活都搬来了。客厅连着餐厅,都已书房化,因为餐桌、茶几、书桌都是书。老师的老年生活跟别人不同,上了这年纪的老者家里到处都是药袋,齐老师仍然到处是书,书比药重要。别的老者热切宣布、讨论、阐述、研讨、批注、传播自己一身的病痛,齐老师不想花时间背诵病历,顶多以金圣叹眉批法说:“觉得累”“会喘”“不爱吃东西”。讲得最多的是:“我的心肺功能弱,左半肺纤维化,需要受照顾,却不太习惯。做了检查,医生说,心电图正常,我听了蛮失望的。”说完咕咕笑了几声,这算是幽默小品文的规模,听者本能地跟着笑,笑完才觉得不成体统。

  日文版刚出版不久,也开过研讨会,话题自然从各版本讲起。

  “您对大陆版、日文版有什么看法?”

  “台湾读者对这书好奇我能理解,大陆读者读它,我蛮高兴的,也许时代不一样了,他们也想听一点官方说法之外的话。日文版,太意外了,因为这是生死决斗的敌人,能出日文版我很兴奋;当年,你们在头上炸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多少炸弹从空中下来,好漂亮,像银珠一样,被炸死的人焦炭似的,路边到处都是,这样疲劳轰炸,你说我能怎么想!我不爱吃黑色烤焦的东西,一生很怕,可能下意识跟这个有关。我也受不了烤肉。”

  中秋节刚过,满街还有BBQ的味道,战争记忆与节庆烧烤连接起来,这让她很愤慨,甚至用“绝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的节日要用乌烟瘴气的烧烤来庆祝?我都同意,两人花了不少气力批评文化里的庸俗成分。我想起去养生村,看到她散步时捡回来的红叶,日记里也写到弯腰选哪一片红叶最美,处处流露她对美有一种先验且不让步的坚持。

  沏了茶,老师要我用一个有小屋图案的马克杯,她说在德国买的,想家,看到这个杯,好开心。

  日记里有一段,儿子到养生村来探,要离开了,“小龙上车,车子一阵子未开,小龙竟然走下车来,朝我走过来,我又得以握住他的手几分钟,他又上车真离去了。原是知道,有一天谁也不绕谁了。”如今,回到家人的围绕中,老师看起来跟养生村时期不同。形式上的家屋拆了,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不必一定要三间瓦房或一块土。

  “您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没有。到养生村才写,为了遣怀吧。”

  “《巨流河》写的那些事件,不是靠日记?”

  “不是,我在心里写了无数回,所以都记得。”老师说,“书房的岁月,心愿已了,现在这最后的岁月,希望留在家人身边,过一段好日子。他们对我是真心的。”

  干净的屋子,随时补充的鲜花,过去的油锅日子换得三个壮汉围绕,看得出是被珍惜的,亦是晚福。墙上仍挂着《读书的女人》,桌上仍见到那只牛皮纸袋。上回未竟的话题,此时飘了出来。

  “我最近重读歌德作品,读到他历五十多年写成《浮士德》,完成时非常快乐,说:以后的生命,可以把它看作纯粹的赠品。老师您也有这种感觉吗?”

  “是啊,我每天感谢上帝,跪在床边祷告,现在不跪了怕爬不起来,感谢上帝赐福。回想过去,常常有光影交错的感觉,有时,生出很多不切实际的力量,有时又觉得欠那么多人情,累得厉害。”

  “您怎么看自己的一生?”

  “我这一生,很够,很累,很满意。出生时,我那一把不足五斤的小骨头竟然活了下来,这一生有了后代、孙子孙女、那么多学生,他们对我是真心的好。我一生都在奉献,给家庭、学生,但愿服务期满的时候,从这个人生到另一个人生,当我过了那个界限时,我的船没有发出沉重的声音。”

  我指了牛皮纸袋,是这个意思吗?

  “我跟医生讲,万一我被送来,请你不要拦阻。”

  “您害怕吗?”

  “我对死亡本身不怕,我每天吃安眠药,第二天就像另一个人生,怕的是缠绵病榻。如果还能有自由意志,我绝对不要像我先生那样①。我祷告,能不能拥有上帝的仁慈,让我平安而且流畅地离去。”

  “您想象过死后的世界吗?”

  “我对死后的世界毫无所求。”

  日影一寸寸地移动,植着树的中庭安安静静的,有风吹动窗帘。这是忙碌的生命的世界,有人准备诞生,有人预习离去。

  “您有没有想过最后的时刻?”

  (① 师丈罗裕昌先生,被誉为“台湾铁路电气化之父”,逝于2012年9月,享寿九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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