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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5.随想

  回溯过去不可计数的话语中——讨论文稿的电话空隙、餐会后一小段散步、旅馆房内闲聊,有一个主题时常以朴素的面貌跃出:

  “简媜哪,如果有人觉得我的一生很幸运,那真是个笑话!”

  必然是一阵极深沉的疲倦袭击着衰弱的身躯,肉与肉、骨与骨挡不住了,遂被推入深渊状态,以至于瞬间无所依靠,积存在内心底层的一股累适时撑住了她,那一生的累意像是荒漠中的线索,她依随着,开口,叹息,寻得语句,才能回到生命的现场。

  “不是吗?我猜有人会认为您是个受恩宠的人,得天独厚。”

  “简媜,我的四周太多炸弹,就是没把我炸死!”

  沉默。

  “其实,老师,”我说,“在巨流河之前,您给我的印象是单纯、清晰的,就是一位学者,进入巨流河,我发觉您变得复杂——怎么说呢?我隐约发觉您大半生都处在一种艰困的对峙,处在铜墙铁壁的夹缝中,而您用厚重的布幔把这些都遮住了;我现在明白您心里积着一代人的历史郁闷情结渴望高声喊叫,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我是以一个作家及挑家庭担子的女性心理来感受的,您在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了油锅日子,当然,后来大部分文字被您删减了。可是,我看过口述记录完整版也读过原稿,很难忘记那些事件;譬如,您曾经申请出国进修,原本通过了,竟被黑箱作业做掉,您跑去主办单位问明白,那人老实告诉您:获选的那个人是个有力人士。您写道,那个人已是有钱有名望的社会知名人士,为什么要跟您这么想读书的穷年轻人抢机会!您气疯了,竟冲到墓地像牛一样狂奔,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气这么大的学术机构为什么这样对待您。我知道那时你们的经济能力不好,没有奖学金等于毫无希望出国深造,您追求学术天梯的梦几度被敲碎,必须回到活生生的油锅边。也因此,当我读到您在印大时,拼死命读书,却无法再延长半年拿学位,坐在草地上俯首哭泣许久,我有很强的感受,那几乎是哭自己的学术梦的挽歌。也许,别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对您而言这会是个遗憾?”

  “我这一生,打了很长的烂仗!”

  “您怎么能够一面打烂仗一面维持优雅的学者形象?”

  “跟我父亲有关,”老师毫不迟疑地说,“尊严很重要,你从我书里处处可以看到尊严,绝不妥协,个人的、国家的、民族的。我是我自己的事,我够强,不需要得人同情,我个人的完整性很重要,忍受得了要忍,忍受不了也要忍。

  “我打从内心喜欢美、宁静、和谐,但油锅边的日子不会是美与宁静的。我一向知道我够聪明能念书,却不得不把最好的时光拿来打烂仗。孩子小的时候,我几度想逃,such a life!我们这一代女性没有太多选择,别人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我在课堂上不必打烂仗,唯一可以说心里想说的话。当年去印大,我对三个儿子感到抱歉,儿子在日记里写:为什么妈妈不在家……我记得他们小时候,台风天停电了,我回家看到他们躲在桌底下……我以为他们长大了,其实正是需要妈妈的年纪。”

  沉默。一个母亲的沉默。

  “如果时间重返,”我问,“您还会出国念书吗?”

  “会。”坚定地。

  既然如此,就以无论如何都能长得雄壮威武的壮汉之手,把一个母亲的歉意拔除掉吧。人生,总有各自的憾恨,只能经历,无法多言,因为憾恨从没有可对应的语言。

  “我一生郁闷,多少想做的事埋在心里。”老师说,“八十一岁搬到养生村,套我母亲的话‘完蛋了’,没想到忍死以求时间宽限,能把书写出来,挣了好大一口气!”

  “是啊,虽然打了烂仗,最后完成心愿,也算不虚此生吧!”行进间,走在前面的老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

  “何必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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