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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4.关于搬迁与离去

  “老师您打算什么时候搬?”

  “七月。我是二〇〇五年三月来的,六年多了。前几天,我请阿霞把夏天的衣服拿出来,我说,没想到能穿上第七个夏天的衣服。阿霞说,老师您怎么这么说!每年收夏衣时,我都想,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再穿上?”

  “听起来很伤感!”

  “找你来,就是要谈谈生死的事情。”

  “您真的想谈?”

  书桌上,有个牛皮纸袋装着“预立不施行心肺复苏术意向书”,靠墙站在显眼的位置,这已是宣告了。

  “终究,我们要碰触终极主题:生与死,永恒与剎那,流传与消逝。老师您这一生摄取了古往今来文学史学哲学精华,想必有不同的看法,您怎么看待自己这一生,有没有遗憾?您经历过不同的死别,怎么设想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如果那也是一种旅程,您有所准备吗?您设想过旅程最后的归宿吗?如果,当您合上眼睛之后,不再有人珍惜您的文字,不再有人记得您曾经做过的努力,您会预先感到怅惘吗?如果,舍不得您、呼唤您的人像湖面上不止息的涟漪,您会留给他们什么话语?如果,有一面光滑的石碑交给您,您会写下什么样的墓志铭?”

  这小书屋顿时像地底三尺的小地窖,门紧闭着。

  “我从小看过各式各样的死亡。弟弟三岁夭折,我陪我母亲每天去小坟上哭他,西山疗养院跟我同病相怜的张姐姐忽然去世,一岁半的妹妹在逃难途中夭折,祖母病死,抗战时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尸体,张大飞殉国……死亡对我这一代人而言,太稀松平常。

  “我的睡眠很糟,每天得吃一颗安眠药,换得一宿无话,第二天就像活过来一样,又是另外一天,好像另一个人生。我没有觉得恐怖。

  “我现在常问我自己问题:我还舍不得什么?急切地舍不得什么?你说山这么美,月光,花树,当然会舍不得,但基本上我不贪心,我觉得自己享受过很多很多。我每天吃完安眠药,没有感觉,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地震、声音都不知道,没有惊醒的时候。已经十多年了,不是很自然的睡眠,不像一般睡眠会像河一样流动,比较像一种死亡现象。舍不得什么呢?”

  靛蓝夜色从窗口飘了进来,更衬托这话题的重量。我们之间存着薄薄的一片沉默,灯光下,小书屋好似融入一望无际的黑沙漠,眼前的路径纷歧,星光闪烁,挥别的时刻到了吗?

  “现在几点了?”老师猛地问。

  “快七点。”

  “哎呀,这么晚了,阿树等我们吃饭!”

  真好,回到人间了,回到阿树厨师亲手料理的猪脚花生汤与油饭的包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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