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92)_简媜

九二

　　▼世间相遇——写给永远的阿嬷简林阿葱

　　我们何其有幸，与阿嬷这样的女性在世间相遇，做她的儿女、孙儿、曾孙，受她照顾，从她身上学习人生这一门艰深的课程。

　　年纪越大、阅历越深，我越能看穿世俗网罟所网住的所谓珍奇财宝，往往是不值一顾的。屋檐下，不需要金山银矿，但需要一位大地之母（或父）。何其有幸，我成长的茅庐里，住了两位不离不弃的母亲。她们是大地之母的化身，用人身挑起神才挑得动的世间重担，“有敢于入世的胆量，下界的苦要一概承担”。我从她们身上看到与众不同的魄力，像一个将军！

　　将军不能选择战场，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绝不投降，她们不能选择命运，同样也绝不投降。柔软的时候，是大地之母，刚强时，是世间将军。命运给她们破碎，她们埋头苦干，将它补成完整。我相信，她们的智慧、坚毅、善良、淳厚会随着血脉遗传给我们，她们对子女、孙辈的爱，已化成血脉故事、家族传奇，将炼成永世的胎记，在后代身上继续澎湃。

　　我与阿嬷的祖孙亲情很难说得清、诉得尽；我是她的第一个孙儿，自小承受她的疼爱最多。我从小留长头发，每天早上，她帮我梳头、抹茶籽油、绑两条辫子，让我光鲜亮丽地去上学，直到初中依规定剪成清汤挂面才停止。

　　阿爸过世后，在两个姑妈的帮助下，我到台北读高中，寒暑假才能返家。要回台北那天，阿嬷一定红烧一包鸡肉鸡胗、炒花生或萝卜干让我带到台北加菜，后来我在学校附近赁屋，她还要我多背一包米。每次，阿嬷都陪我走路、坐巴士到罗东火车站。我买票进站，说：“阿嬷，你回去。”她总是站在检票员旁边，隔着木栅栏说：“再等一下。”以前的车班常误点，我一再催她：“嬷，你回去啦，我自己等就好。”她嘴里说好，穿着拖鞋的脚却一动也不动。隔着栅栏，想到就叮咛：“到台北，物件要记得拿，过车仔路，要看有车莫，没车才可以过。”我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她还担心我不会过马路。听来平常，句句却是做阿嬷的对离乡孙女的关爱。

　　有一阵子，我为了节省开支，跟班上一位想要减肥的同学合吃一个便当，对一餐可吃两碗饭的我来说当然是不够的，但想到阿嬷与阿母撑一个家的艰难，我也不以为苦了。上大学后，无意间，我提到这件往事，阿嬷脸色大变，斥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厝内怎会欠一顿粗饱，怎么可以饿肚子！谁都知道她卖扫帚常常饿肚子，允许自己饿肚子就是不准孙儿捱饿。这件事被她提了好几次，每次讲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尽是懊恼、疼惜甚至是生气。

　　孙辈中我的年纪最大，有时，她会跟我说一些内心深处的故事。那些过往，交织着血泪与屈辱，一个没有父荫、夫靠的女人，走的坎坷路常有人丢来残忍的石头——这是人性里固有的成分，不足为奇。这些，她都咬牙挺住。她异乎常人的是，并未因为这些屈辱而变成一个扭曲、贪婪的人，她自始至终是一个善良、淳厚、热情的人，守护着菩萨心肠。

　　是的，菩萨心肠。有一次，云妹在砂港铁路旁那块地做农务，捡到一支停在某个时刻的表。阿嬷判断应该是不久前发生车祸被火车推到这块地的亡者之物，她多方打听找到家属，要阿母跑一趟送还给人家。当时，我阿爸才过世几年，她一定从那只遗落的表体会出其家人的伤痛，才不辞辛劳要送回一个安慰，这样细腻、善良、温厚的感情，是很多人做不到的。

　　阿嬷的名字是“葱”，葱也是“蓝色”的意思。蓝色，确实最能表达她与命运搏斗的过程，她的一生就是把抑郁悲苦的深蓝炼成暖日晴空的故事。

　　阿嬷与阿母都是文武齐备的人，我回溯自己的写作才能从何而来，发现她们都有文艺倾向，得此双份加持，我自然会乐此不疲。小时候，与阿嬷同睡，曾问她枕巾上的“鸳鸯戏水”图文是谁绣的？她以一副“你不知你正在跟师父讲话吗？”的口吻说：“拢嘛我绣的！”搬来台北后，有一次我听到她自唱：“韭菜开花直溜溜，芹菜开花结归球，少年唱歌交朋友，老岁唱歌解忧愁。”我一听大惊，叫她再唱一次让我记下来，她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如果，她生在一个小康之家，拥有受教育的机会，以她的拼搏精神与才华，必定会有一番作为。是以，像阿嬷与阿母这样苦命的人不是不努力，是被夺去机会，而多少酣尝甜美的人生滋味的人，不见得是因为他们比别人努力，往往是，比别人拥有机运。

　　但一辈子啃读苦字经本的阿嬷在晚年得到了我们全部的爱，或许，这就是她的补偿。在阿嬷面前，我们永远是小孩，是怎么骂都骂不倦、怎么疼都疼不完、怎么爱都爱不尽的孙儿。即使霜发已斑白，与阿嬷相处仍与幼年无异。好似，她随时会抄起一支竹枝追打那个调皮的孙儿；好似她卖完扫帚过午走路回家，我们从路口竹丛边远眺她的身影出现，一面大喊阿嬷一面快跑去迎接她，而她总是从口袋掏出一小包金柑仔糖给我们，自己却舍不得吃任何东西。

　　每次回家，一定这么招呼：“嬷，我敏媜吶。”她也习惯说：“敏媜喔，你呷饱未？”即使回答吃饱了，她也再问：“欲搁吃莫？欲饮烧汤莫？”常常在她的招呼之下，觉得确实没吃饱，拿起碗，再吃一些。

　　何其幸运，与阿嬷这样的女性在世间相遇，因为有她的爱陪伴，当年吃过的苦，如今都变成了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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