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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钱

  失明阿嬷是个宅婆,三餐饱食,衣物有我母裁缝,屘姑每月帮她剪发,丽妹每周回家帮她夹眼睫毛——她有严重的睫毛倒插之扰,一冒芽就刺眼,必除之而后快,奈何所有人都夹不干净,只有丽妹手艺最优。总言之,她根本不需要钱。

  八十五岁以后,想必她对死亡之事做了沙盘推演,默默在心中自我练习,是以言谈间颇不寻常。譬如,她忽然叹曰:“给我目周青瞑,卡惨过死,也不归去(干脆)死死较快活!”

  我们听久了,当作是新诗朗诵,不予理会。有一日,她又旧调重弹,才说完,一阵冷风吹来,她问:“玻璃门是没关喔?风吹得冷丝丝!”

  “吹些风有啥关系?”

  “会破病(生病)!”

  “你一天到晚说要死,没破病是要怎么死?”

  她被堵得无言,笑出声说:“讲也是有理。”

  基于同样的心理状态,她抱怨自己身上“没半仙”(没半毛钱)。乡下有“手尾钱”之例,长者辞世时身上有钱,一则吉荫子孙富贵,二来黄泉路上也有盘缠可支使。我们当然尊重她的想法,但白日花花在家起居却身怀款项,岂有这道理?我们解释ATM提款机到处可见,万一登仙列车驶来,在她上车前,一定放十万现钞在她的口袋,“这样好不好?”有嘴讲到无涎,不听。

  “嬷,往生时若是身躯没带钱,到底会怎样?”云妹问。

  她忧头结面(忧愁),说:“去地府,会被割肉!”

  “谁敢给你割肉?”

  “若无所费(路费),会被小鬼仔拦下来,不给我过!”她说得好像“行前通知书”上提醒旅客必须带钱买门票否则过不了关口,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给你拦路,你不会把衣服掀起来展奶给他看,骂:你祖妈谁人你知否?他就逃到裂裤脚喽!”

  阿嬷笑斥:“三八叮咚!”

  为了图耳根清净,给了她一迭百元钞,加上年节红包所得,她身上有不少钱。问题来了,每晚睡不着,三更半夜数钞票,窸窸窣窣的声音吵得我母睡不着。她又记性不佳,常问我们:“你帮我算一下,总共多少钱?”我们就得放下手边的事,数那一迭百元、五百、千元钞,报了数目给她,她似乎不信,自己再算一遍,喊人来问:“你帮我看,这张是一百的还是五百的?”

  其三,身上放这么多钱,添增烦恼;所有祖字辈老者不管是祖父母或是曾祖父母,十个有九个(另一个可能瘫痪在床)会塞钱给孙子或曾孙,且告诉小孙:“阿嬷(或阿公、阿祖)给你零用钱,不要让你爸妈知道。”小孙食髓知味,从此知道“合作金库”在哪里,徒增教养上的困难。我们好话说尽,她终于同意身上只放一万,余者存入邮局。

  八十九岁之后,已无法让她一人在家,即使是片刻都有危险,她需要二十四小时身边有人。我们请来外籍看护小姐,其间种种兵荒马乱之战况——因不适任、不适应而一再更换——只能叹气曰:一言难尽。有一次,阿嬷咳嗽就医,需照X光,看诊毕返家,衣袋里的八千元不见了。每人各有猜测,但都无法追查。平白惹出这种风波,我们不愿再领钱放她的口袋,又不能不补;虽说老小老小,侍老与育小乃天差地远,老人家发起脾气来,不管你有空没空、愿不愿意都得全部埋单,是以,无事就是好事。

  我母灵机一动,去文具行买小学生用的假钞,以假乱真,反正阿嬷看不见。

  怎知,她数真钞数久了,手有了记忆,狐疑曰:“这票仔怎么这呢薄?”我母心虚,再去买钞,用胶水将两张黏成一张,变厚了,无事。岂知,她日日月月数,数得边角开花,又抱怨:“唉,换了新官,这钱怎么做得这呢粗!”

  时为阿扁当政,我们大笑,视作年度最佳笑话。

  阿嬷不是唯一一个要求在身上放钱的,某乡亲婆婆亦如此,枕头下压着二十万元,以备登仙梯、游地府之所需。她们这一辈完全依循传统观念设想死亡旅程,难以改变。

  阿嬷也坚持身上需戴一点金饰,耳环、项链、戒指,免得登仙时一无所有,呈现穷苦相。但她只戴媳妇、孙儿买给她的金饰,女儿、孙女送的都退还。她把我送的一两重金手镯还给我,亦是受男丁传香火、女儿属外姓的传统信仰影响。对她们这一代而言,若无男丁传承血胤、奉养以终,需靠嫁出的女儿过活,无疑是一生的挫败。她们的家族观念涵盖生前死后直至永恒,担心“死后无人拜”,点出子嗣相传与敬祖祭祀是家族信仰的核心。是以,所谓“祖产”包含田园与墓园,此二项毫无疑问都将交给男丁,若无,则以过继、收养、抽猪母税(择女儿之子从母姓以继承娘家产业)方法选定继承人。多少屋檐下嫁出的姐妹与兄弟争战财产分配,争的是田园、财产,但不争墓园管理,依照的是法律而非至亲的家族信仰与意愿。她们这一辈没受过两性平等的启发,固守传统不可撼动,留下多少导火线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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