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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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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嬷退还金镯给我,我的心内微有波浪,但很快地从她的信仰来理解这件事,接受在她的家族图谱上我的位置;即使我是她的第一个孙儿,但不是“长孙”,即使她一向疼爱我,将来在她的人生最后一次哀荣大典上,负责捧神主牌的也不会是我。我是嫁出去的孙女,我的名字将写在另一个姓氏的家谱上而不是简姓的,这意味着,在她的观念里,我不应该也无能为力继承简姓的田园与墓园。 当然,大部分本省家庭代代相传皆如此。但是,现代社会的家庭观念、婚姻经营、两性平等、就业模式都充满变局,若挑担的是女儿,若唯一的男丁是败家子且婚姻里有一匹大贪狼等着整串提去,则考验至亲的智慧——遗憾的是,事后证明,他们极度欠缺应变的智慧,遂留下一本烂账与一笔“蠢财”,让子孙大打出手进而断绝关系。 身怀首饰与现钞,旅行的意味浓厚,彷佛耄龄路上天光云影变幻莫测,随时可能从花丛间树荫下现出一辆登仙马车,两名持戟卫士左右搀扶旅客上车,来不及向家人告别。是以,要预先理好小钱包,一路才能顺风。 正因如此,我们又陷入惶惶不安的想象:万一阿嬷于睡梦中登仙,上了车要打赏小鬼,发现身上的钱被我们换成假的,会不会大怒而责备我们? 我母深知她婆婆的个性,越想越胆颤,领十万现钞放在床边,以备不时之需。问题又来了,真假同在,明眼人看得清,就有旁生枝节的烦恼。我母又心生一计,将那迭真钞缠来绕去再用胶带捆成木板条,谁也休想偷抽一张。这板条,真是荒谬的存在,却如实地标示家有老人就有难以想象的战况。钱板另有妙用,脚上没拖鞋时,正好拿来拍一只路过的蟑螂。 次年,不适任的外籍看护在等待遣返的相关单位的收容宿舍偷跑了,这账竟然算在我们头上,被罚半年内不能申请新外佣,苦不堪言。两位姑姑愿意分担照顾几天,阿嬷到乡下二姑家小住之前,假钞已不堪使用,当时我母身体不佳,懒得再玩这游戏,又不便让她带钱板去,就用家中废纸剪了一迭“纸钞”(真的是纸钞),圈上橡皮筋,塞入阿嬷的口袋。 有一天,阿嬷坐在床头数钱,念小一的外曾孙女走过,问:“阿祖,你在做什么?” “算钱啦。” 小一,正是说实话的年纪,以见义勇为的语气说:“阿祖,那是假的,那是簿仔纸!” 阿嬷闻言,气她的女儿一天一夜,骂曰:“这呢好胆!这呢敢!偷拿我的钱!” 二姑怪我母:“你要害死我啊!” 我母怪二姑:“你怎么没交代好孙女咧?” 新来的外籍看护接手照顾阿嬷,解救了我们。但是,无情的光阴流转,九十五岁的阿嬷被推着进入另一段路程。渐渐,她不再数钱。钱,这支钥匙所能开启的那一座热闹滚滚的世间,在她面前尽情地裂解。 宛如流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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