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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我们面面相觑,挤眉弄眼,更有人做出握拳自殴的癫狂状。怎么回事?好大一块记忆不见了!

  处世之道,智者有言,屋檐下有些旧账是不能翻的,此乃“家和万事兴”之钥;那些或大或小的账目尾端都绑了一枚土制炸弹,大账如财产问题,小账如重男轻女——给哥的排骨肉较大给我的那么小,一提,常炸掉半个屋顶。但是,世间之所以吵闹混乱,就是偏偏有“砂锅一族”,酷爱打破,不闹一场好让大家血脉偾张,促进血液循环,好像对不起刚吃下去的三碗饭。

  打骂账本掀开了,砂锅族人不服气,回嘴:“不是你打的,鬼打的啊?”

  在别人家视作重大事件的“重男轻女”清算戏码,对我们而言是小事。阿嬷与阿母皆服膺血脉相传、家族延续之传统观念,表现出重男轻女的倾向乃理所当然。再者,孙儿中又有乖巧与顽皮之别,嬷、母稍有偏心也是合乎情理。丽妹小时候即批评阿嬷:“你惜碗头碗尾。”第一个碗与最后一个碗,意即疼老大与老么;我是老大,小弟为么,我们或许不觉,但手足的眼睛比反对党还雪亮,从该骂而不骂、该打而不打,判定受宠等级。所以,阿嬷棍棒下的重男轻女情节不算严重。至于食物,我们家没有排骨肉大小片的问题,因为从来没有排骨肉。倒是有肥瘦之争,红烧五花肉肥多瘦少,有人筷子功高强,拣瘦存肥,为兄弟姐妹所不“耻”(此处做“齿”亦可),在阿嬷面前参他一本,发配边疆挑水拉车服劳役,吃得好怎可做得少?

  “我从来不打囝仔!”

  天啊,叫我们怎咽得下这口气?颇有血本无归之感。本来,与至亲回顾往昔调皮捣蛋、捱骂追打之状,也是家常一乐。现在,执法者全盘否认打骂教育,难不成要编造阳光下阿嬷带我们在草地上野餐、拿着排骨肉追逐我们这款爱的教育,好补上那一大块记忆空缺?

  砂锅人还要找人证,证明阿嬷拿过棍子,被旁人制止:“你呷饱太闲欠呆(以拳头突击脑部)啊!”

  我忽然有悟,阿嬷说的是实话——这是她理想中的面貌,如果不是命运作弄逼她活在高压之中不能按“理想我”过日子,她的本来面目应该是慈祥和蔼、惜孙如命的。跟自己的阿嬷,不适用“事实胜于雄辩”之理,也不可“土条直”(固执、不知变通)指控她说谎,我们必须重新观察老化过程中记忆的变形虫之舞,进而理解她一个人走在不知名的路上,看见了海市蜃楼。我们应该高兴,她看到的是美景。

  不过,适度地以语言为钩,以免她泡在自己的记忆池塘太久,也是需要的。

  “嬷,酒盖不好,对不对?”

  “对啊,喝酒不好。”她说。

  笑声窸窣。“看到烟、火就着,对不对?”

  “就是讲啊,吃烟也不好。”她说。

  笑声荡然。有个孙看不下去,搂着她解释,话说的是:酒,改,不好。看到烟,火(指打火机)就点着了。双关语之妙,醒世箴言立刻变成酒鬼烟徒的快乐宣言。

  云妹最会没大没小地逗她:“嬷,我们一起来去‘讨客兄’好不?”嬷嗔笑曰:“三八叮咚,要去你自己去!”

  晚饭后,喝茶聊天看电视,我弟没头没脑问她:“阿嬷,欲跟我同齐(一起)去莫?”

  “去叼(哪里)?”

  “去就知了。”

  她想了想,说:“不要,你自己去,我懒惰行。”

  次晚,我弟再邀,她大约坐得乏了,心动说:“也好,我去换一件衫。”说完起身去房间,穿衣而出。

  “走喔,欲去叼?”

  “便所。”我弟大笑。

  “猴囝仔,骗我!”阿嬷亦灿笑。

  隔周,我弟故技重施:“嬷,欲跟我同齐去莫?”

  她那静止的脸上忽然涌出表情,笑意盈盈,大声说:“不要!”

  “为啥不要?”

  她得意地说:“我奈也不知你要招我去便所!”

  宝刀未老,看破脚手(诡计),我们把阿嬷从池塘里拉起来一会儿,晒了片刻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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