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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让想象力跳舞,像一头不服管束的野豹,带她跃过猎人的陷阱,发烫的火烧山,湍急的河流。当她落入陷阱,于黑洞中团团打转,当她行过火焰,脚底起泡而原地跳上跳下,当她被恶水冲落而卡在漂流木的间隙,她仅能用重复的言语呼救:“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陪侍的人必须警觉她身处险境,出手搭救。若以“你怎么这样烦,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回应,这样的语句,恰好就像朝着火的人身上泼油,而且让自己也落入故障的状态。

  世间,我怎能相信肉眼所见的世间是唯一真实?我怎能信任记忆是永不摧毁的铜墙铁壁?老化,让阿嬷离地三尺,进入翻腾的时空之旅,我尾随她,见识到原以为固若金汤的记忆,是流沙砌筑的,流云聚合的,流萤麇集的,我见识到在这奇幻的风景中,阿嬷变成一个单独旅行的人。

  某日,我母返乡归来,提及我家田边有人种一棵树,植树者是相邻的地主,其为人一向为邻人所不喜。

  我母又转述老邻各家,谁病了谁要娶媳妇谁要嫁女儿,以资谈兴,谈罢,士农工商各自归营,按下不表。

  次日一早,阿嬷发脾气,言谈高亢,我母平白挨她一刮。一问才知,她气那种树男人好大的恶胆,竟敢种三丛大树,欺我们人在台北,管辖不及,其意向明显,就是要侵占我们的土地。恶人啊!恶人啊!

  昨日一棵风中抖擞的小树,才一夜,吸饱日精月华,长成郁郁苍苍可以直达天听的永生树,即使是放任想象力奔驰的魔幻文学也要有个底限,但阿嬷愤然之状,你焉能说一切是虚假?

  我母费一番唇舌解释,无效。恰好我回去,得知原委,向她说明登记制、土地所有权状上所有权人的名字、地政事务所丈量界定等相关地政法规,说得好像一个掮客要跟她做买卖。

  “嬷,我这样讲你有了解莫?”我问。她的表情显示她像个筛子,有的听进去,有的听不进去。

  我以为这事已了。没多久,她咬牙切齿骂曰:“这呢夭寿,种三丛树占人的土地,你们都不知他的厉害,久来,他就讲这是他的土地,这么切恶(罪大恶极)!”

  我母与我相视苦笑,被打败了。

  四分薄田,小农格局,仅能让自家有“米母”可食,度日有个靠山。但对阿嬷而言,意义不仅如此。我曾祖原是大户,为了治病卖掉一些,分产给诸子各房,每房分到的已不能算多了。其中一房,懒于耕作,售光土地悠闲度日,相较之下,我嬷一个年轻寡妇不畏烈日寒风带着幼儿们耕作,挟紧祖产不放,虽有房亲建议她售地渡难关,免得常需向人借贷,她咬紧牙关硬撑,四分薄田毫无缺角传给孙儿,她视之为此生功勋,对得起祖上。

  我即刻理解,她返回内心深处的恐惧洞穴,陷在曲折的暗道迷了路,她看见三棵大树盘根错节,伸出无数小脚践踏她的祖产、她的净土而求救无门。我想,必须来一点暴力。

  我搂着她的肩,说:“嬷,那三丛树,你的长孙亲身转去叫一群人锉(砍)到光光光,顺便将那个人修理到金闪闪,伊惊到不敢出来,你拢总免烦恼,锉掉了。”

  “喔,锉掉了!”她喃喃自语。

  “嗯,锉到光爹爹(光亮无比),”应再加强细节以巩固剧情,“锉真久,树仔太大丛,一群人锉到天黑,免工钱,请他们呷饭就好。都锉掉了,树仔枝有人拖去做柴,大家都看见了。”

  童话国度,恶龙作乱,游侠骑马而来,与之厮杀,解救苦难同胞。平原恢复秩序,森林里百兽率舞。

  嬷确实活在另类的童话世界,我们用语言为她架设天罗地网,蛇虺魍魉都不入。过滤后的世间十分安宁,恒温,恒常静好,她在独享的温室里半走半飞缓慢地衰颓,连一只有情绪障碍的蜜蜂若未经允许也近不了她的身。有人婚变,她不知,二姑丈病逝,她不知,大姑猝逝,她也不知。我们一向羡慕的,只有平安喜乐没有死亡灾厄的日子,就是阿嬷现在的写照。

  然而,或许是母女之间的感应,很少主动提及大姑的她,竟在那悲伤的时日忽然对屘姑问起她的大女儿近况,泪眼婆娑的屘姑强作镇定,逼自己用愉悦的声音说:“她现在清闲了,去山上寺庙诵经拜佛,不能下来看你。”

  “住庙里喔!”

  “对,去陪佛祖。”

  如同幼年,我们能精准地判断什么事可以让她知道什么事千万不能讲以免讨打,现在,基于同样的直观能力,我们极有默契地过滤掉世间的有毒物质,让劳顿一生的她平静无波地安享晚年。

  在温室久了,她的记忆彷佛是收工的泥巴人在河里洗涤后恢复洁净,以致看不出耕作的痕迹,有时,也让人一惊。

  闲聊时,有人提及打小孩的社会事件,她皱眉说:“奈也(为什么)欲打囝仔?用讲的就好打他做啥?”

  闻言者正是当年被她用扁担追着跑、“用力最深”加以管教的那个顽童,张大眼睛,目露凶光,问:“那你当年为什么打我们?”

  阿嬷面有愠色,驳斥:“我哪有打你们?我从来不打囝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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