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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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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猝逝后,母代父职在外谋生,嬷代母职变成第二个母亲。单亲加上隔代教养的双重难题压在她的肩上,脾气变得更暴躁,还好,她擅长的负面语言提供情绪疏通的出口,也激发了求生意志。她强悍,我们也学会强悍。 我们那村的阿嬷,没有一个不带孙的。孙儿像个小跟班,跟着阿嬷上镇采买、庙里求签、田中干活、菜园抓虫、雨日串门、做粿包粽、腌瓜渍菜以及最重要的看顾牲礼——每月初二、十六需于晒谷场“做牙”拜拜,牲礼放在长条板凳上,需提防鸡只、野猫突击。但监守自盗之事屡次发生,牲礼短少都跟野猫无关。跟在阿嬷身边学习,等于念了幼儿园。 昔日乡村多是家族自成聚落,三四代数房的亲人同居共灶或是同一稻埕而分爨,自成一完整的生态,家庭是生活重心,形似一个小社会。固然兄弟阋墙、妯娌纷争时有所闻,但侍老、育婴之事也因被众多亲人分担了而显得轻易。试想,两个老人、四个大人、三个大孩子轮流看顾一个婴儿,是不是比一个新手妈妈独力育婴更容易些。若是同一稻埕有七个大人、四个大孩子照顾一个生病的老人,也比一对夫妻照顾病者容易多了。 婴儿潮世代大多长于旧式数代同堂的家庭结构,但他们的子女却在都会化的核心家庭成长。眼下的难题是,他们得用旧传统侍奉父母,心里却有数,子女会用新潮流对待他们的老年。可是,单就育婴这件事,子女却希望他们能承续阿嬷带孙的旧传统予以协助。“你妈能不能帮你带?”“你婆婆可以帮忙带吧!”这两句话必然会出现在孕妇的对话里,也很少听到年轻人有这样的宣示:“我妈我婆虽然体力还不错,可是我觉得她们应该去享受晚年生活,自己生的小孩要自己带,不应该麻烦上一代。”——事实上,这是我当年的宣言,也确实做到。 当然,也有可能是做父母的心里觉得应该予以协助,但又渴望悠闲的生活,遂形成心理压力,两代之间滋生微妙的感受,怨言与不悦就在这些细故的缝隙中迎风招摇。 现代老者,鎏银岁月第一阶段、新登祖字辈榜单的年轻老人,应不应该、愿不愿意带孙?是第一层问题。如果不愿意,也要有心理准备,将来要求他们帮忙时,人家可能态度不是那么甘愿,言谈也不够亲切。亲情虽然无价,但人们常常忘了大恩却捡了小恨。第二层问题,如何带?照妈版还是嬷版?第三层问题,带到何时? 除了渴孙一族、看到婴儿就垂涎的大地之母型人物之外,甫退休欲享受彩霞晚景的嬷级女性,是否愿意被一个婴儿绑住三四年,体力能否负担,经济需求如何,皆需两代恳谈而求得最佳方案。而婆媳(或母女)因带孙而旁生枝节、影响感情者亦多有所闻。 情节之一:做嬷的其实已经过劳了而年轻人不察,她心内宝爱子女、疼惜孙儿自觉应该继续效劳,但又觉得心力吃不消却不好开口,陷入两难。做儿子的认为每月给妈两万元又让她享受含饴弄孙之乐,这种孝行令自己都感动起来。有一天,说:“妈,娟娟上班上得太累了,正好有休假,我们要去欧洲十天,强强放你这儿。记得带他打预防针喔。还有,娟娟说不要给强强吃虾子,他过敏。” 于是,黄昏时分,阿嬷带孙到公园骑小脚踏车,追得气喘吁吁、大呼小叫,便有摇扇女道人提问:“这你孙喔?”做嬷的彷佛遇到心理医师推来躺椅,立刻躺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少年的拢嘛顾自己痛乐就好,敢有想到我嘛老了,也要喘气一下。叫我莫给他吃虾,想到就凝,我一手带大的,不知他过敏!”结论必然走哀怨路线,值得不懂事的儿子注意一下,否则有母子危机。化解之道,那段话修改如下:“妈,你帮我们带强强好辛苦,我跟娟娟正好有休假,我们一起出去玩几天。” 情节之二:孩子的爸或妈——也就是嬷辈的女婿或媳妇,尤以媳妇为主,甚不识大体,把人情世故当作信箱里的宣传单,随手可抛。其为人也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其装扮也卷翘睫毛、彩绘指甲。除了上班,持家无方;三餐便当,衣物送洗,假日补眠。且十分护卫自己的生活质量,常与朋友吃个小馆、喝个小酒、唱个小歌、跳个小舞、不反对在婚姻内划个租界谈个无伤的小恋爱。日久,似乎忘记自己已经当妈了,彷佛孩子是他阿嬷生的。凡有以上情事,这媳妇必然荣登每日公园名嘴评论的热门人物。此事值得不懂事的媳妇注意一下,否则有婚姻危机。 由于经济不景气,为了节省保姆费,西班牙年轻人将孩子交给父母带。百分之五十的祖父母需带孙,每天八九个小时,甚至全日托到周五晚间才得以喘一口气,周日晚上孙儿又被送来了。带一个,已算吃力,有的需带二三个阿孙,心力交瘁,严重影响老年生活质量,竟出现祖父母联合大罢工行动。 在台湾,尚未听说祖字辈公开怒吼。或许是中国式社会重视家庭延续,所以,即使是勇于追求自我生活的年轻嬷,也愿意拨空帮着拉拔阿孙长大。台谚有云:“爱花连盆,惜子连孙。”正是最好的诠释。在老辈祖父母的观念里,长孙犹似幼子,分配财产时,享有一份特权,由此可见在家族传承上的重要地位。当然,由此引发的重男轻女观念则是一大弊。既然,视孙为命脉之所系,带孙有了坚实的文化做基础,所谓祖父母联合大罢工,应该不可能在台湾出现。虽说如此,他山之石可以攻错,年轻子女应随时检查带孙所带来的个人改变与家庭情势;再能干的妈妈也会疲累,一旦累积,即成怨言。 换个角度想,对年轻的银龄者而言,育小婴与照顾病老哪一件较辛苦?哪一件笑声最多?哪一件藏着快乐?哪一件令人重温生命的喜悦、再次见识神奇的力量?哪一件带来深刻的富足?哪一件引动了日思夜想、恋爱般的感情?是咯咯而笑的小婴还是辗转病榻的老父母? 一个小孙对祖字辈人生的改变是“完全占领”。一只小胖手替爷爷奶奶(或阿公阿嬷)掀开了厚重人生之书的一张夹页。那是一页神奇,即使服膺一代带一代、信誓旦旦绝不带孙的准嬷,一旦孙儿出世,看那张小脸似曾相识,也会被策动;所有的铁石之心在婴儿面前自动粉碎,繁花盛开,弦乐飘飘,“来,奶奶抱抱!”命运落槌,又一个阿嬷带孙“成交”。 如是我闻,一位甫退休的准爷,缴费上保姆课,为了迎接即将诞生的孙儿,他积极进行新生训练——不,是新爷训练,以便亲自带孙。一位昔年热爱与朋友瞎混的爷级人物,近来“反形”不爱出门,一出门必早回,朋友嗔怪,一问才知家中有孙儿进驻,甫登基称帝,改年号为“金孙元年”,得意洋洋,自此视朋友如粪土,出门如带电子脚镣,不召即回。 加入带孙行列的祖字辈越来越多,重视祖父母的育孙贡献也成为共识,遂有“祖父母日”之订定。英国以十月的第一个周末为祖父母日,美国是九月的第一个周日,台湾地区则是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日。 四季必须嬗递,世代必须交替。不管能不能、愿不愿带孙,能见识新生命带来的清新希望,不啻是鎏银岁月的另一种恩赐。孩子的心纯洁无瑕,谁带他,他就认了谁。生根的爱是一棵纯金之树,在云雾世间只为你一人辉煌。 如今,一百岁我的阿嬷,仍活在孙与曾孙群中,被照顾着,被保护着,安享天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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